影与白

每天刷茶用的是去年秋天从京都带回来的一只抹茶碗。乳白色底泛着灰痕,轻灰落在碗底聚成浅棕;几抹粗枝从土中探出,枝端缀着几朵细红,疏落花枝间还洒着几点浓绿——最初我以为是刷茶时溅上的抹茶,直到发现有七八滴始终擦不去。茶碗购于高台寺附近一家食器铺,木色暗光中一列列古朴瓷器熠熠生辉。七年前在同一家商店买了一对隐樱花纹的饭碗,一白一黑,像大雪与大地。带回美国后显得太过雅致,不像每日盛饭用之物,但在京都就很平常。

狭长町屋中廊道似的厨房,炊烟飘上高高天窗汇入天光,木饭勺从火灶上铁釜中舀出晶莹饱满的饭粒,就该盛入这样的食器。当然如今电磁灶与电饭煲早已取代土锅土灶,翻新过的町屋即便保留了外墙木格与瓦顶,内部多已变了模样:榻榻米换成木地板,一层改成大开间,卧室挪去楼上,诸如此类;廊道上的厨房也常常并入室内。我们在二条城附近住的町屋几乎看不出传统内部格局,现代化厨房连着明亮的客厅,只有客厅外石灯笼照亮的庭院保有些许古意。搬到东山区后的町屋倒是保留了传统布局,层叠交错的木梁撑起的天井直通二层屋顶,光斑或雨点在水泥地板墙面与大理石灶台上投下晕开的影子。落地玻璃与水泥墙围出的一方奥庭,纤瘦枫枝绊住风的声音,如一枚景观玻璃盒嵌入一只古朴的长方形木盒,把四季引入厨房旁抬高的厅堂与阁楼上的房间。白昼是昏暗的,只有天窗与玻璃盒折射的光;夜晚却是明亮的,木墙稳稳囚住纸灯罩透出的暖黄。于是日夜粘连,界限模糊。一月流速如一日,一日短于一瞬,又长于百年。

说是小住,三四周着实太短。但由于每天早晨都在工作,闲暇时间也没有既定行程,算是蜻蜓般拂过京都日常的川流。每天出门前看看天气,在地图上点一个方向,悠闲的步子从安静窄巷汇入热闹大街,又从大街流入静谧的城市深处。十月早晨空气一日比一日清爽,街巷倒是日日如常。我们的第一站多是咖啡店,传统的京都人在咖啡这件事上相当时髦,一间一间明亮亮的落在灰扑扑的老巷,像一串旧项链串上白钻石、黄水晶、黑曜石… 并非每间都闪亮如日剧片场,小店common店如其名,精致却家常,略显局促的白色空间摆着几张木桌藤椅,冰咖啡快喝完时店主大叔端来两杯热水说暖一暖胃。大名鼎鼎的Weekenders藏在一块停车场深处,像是狸猫变出来的一角町屋,要不是有各色面孔捧着咖啡坐在停车坪栏杆上很容易就错过。门前枝叶在小小的柜台绘上树影,或垂下雨帘,浓郁咖啡香将追随者拢入隐秘的空间。在这儿喜欢上了浅煎的冰手冲咖啡,柔滑的黑金液体卷着清新酸香汩汩入喉,驱散了京都盆地闷积的暑意。

周末早晨则始于面包店或喫茶店。住在二条乌丸时不用走多远便有众多选择,小巷里挑一家开门前便排起长队的小店准没错。Flip up的米面包与Fiveran的盐面包是亚洲面包特有的柔软,香裹唇齿,念念不忘。昭和七年创业的Smart Coffee隐于寺町,早晨八点商业街仍在休憩,只有它门前早已按捺不住地热闹起来——咬一口热乎乎的厚蛋烧三明治与软乎乎的法式吐司便能明白原因(老式煮咖啡倒并不合我胃口)。不远处另一家昭和老铺Inoda Coffee多了一分西洋风,当地人边品着咖啡三明治边闲聊,目光投向玻璃墙外的花园。排队等位时,一位留利落短发、妆容温婉的阿姨大概出于外地人的惺惺相惜,笑容开朗地用英语与我们搭话(印象中这是第一次遇到日本人主动用外语攀谈),她出身北海道,在东京工作,这次来探访上大学的儿子顺便游览京都。听我们说住在附近町屋连声称赞,说下次她也要这么干。一直聊到被穿西装背心的服务生领上桌。食物是平淡的老式口味,只爱法式吐司,软糯似童年街头的糖饺子。

搬去鸭川东岸后选择少了,索性舍近求远打车探店,在三十三间堂附近觅得市川屋咖啡。一幢木墙石瓦的百年町屋,玻璃窗格透出暖黄灯光,一辆红色小摩托斜停在木拉门旁。掀开白色暖帘钻入店内,L型木头吧台紧挨一面落地窗,映出小巧庭园;松散摆放的旧木头桌椅间穿插着精巧的瓷器柜与巨大的咖啡豆烘焙机。店里坐得满满当当,却静得只有享受食物的声响。烤得微脆的黄油面包裹着滑嫩的炒蛋,白面包夹着厚奶油与大颗巨峰葡萄,一触到舌尖便融化,鲜香的咸与水润的甜交相起舞。在旧的空间里,新的味道诞生。

传统美味自然也尝了许多,每天变着花样,寿喜烧(三嶋亭)、鳗鱼饭(廣川)、鲜汤叶(湯葉に)、汤豆腐(順正)、锅烧乌冬(岡北)、鲱鱼荞麦面(松葉)、山椒柚子饭团… 正经怀石料理吃了两顿。时隔七年再访岚山吉兆,雪见窗外宽广庭园仍绿意盎然,黑色漆桌已上映一幅幅秋景:彩色棉线绕成菊花装点八寸,金色细花瓣浮在松茸鱼汤,菊花形瓷碗中鱼子爆开的汁液包裹鲜美的小块莲藕,紫花绽放的葛枝下烤好的甘鲷与银杏飘出若隐若现的烟香。另一家山玄茶藏在祇園深处,料理视觉效果上较为收敛,味觉上却不甘人后。被两道朴素的“米”打动:星鳗糯米团入口即化,柔糯、甜美、咸鲜在口中层层晕开,几块柴渍黄瓜中和了可能的腻;主食是煮到白得发光的新米,洒上几颗盐衬出白米的香甜,接着浇上鲷鱼松和银鱼干又多一层咸香,最后添上两块蒲烧鳗拌上生鸡蛋洒上脆海苔,是所有这些食材之味做乘法再翻几次方的美味。可惜已然太撑一碗米饭没能吃完,捂着肚子跟慈祥的女将说抱歉要浪费了,她笑嘻嘻地说吃撑了吧,原谅你们啦。

还有两处记忆深刻的京都味道。看完下鸭神社出来(在水签上读到慢慢显影的“大吉”、在干支神社挂上一枚老鼠绘马),发现豆饼老店出町ふたば就在鸭川对岸,走过桥加入据说从不消失的长队,二十分钟后买到三枚胖乎乎的软团子。坐在川边草坡上,任细腻轻盈的甜糯米皮与大颗盐渍蜜豆取悦唇舌。眼前蓝色河水流淌,绿色青草摇曳;年轻人打着遮阳伞在水畔写生,大小孩童在草丛后奔跑,老人牵着小狗走过河岸。舔完手指擦净嘴角,我们起身加入踩着大石头跳过鸭川的人流。

另一处是今宫神社东门前的あぶりもち。参道上两家老店面对面,一家创业上千年,另一家也已四五百年。选一家在门前榻榻米席上坐下。木门边两位老奶奶围着一只炭炉,在炭火上滚动串串细竹签;一团白年糕被掰成十一串,烤到外表些微焦黑,放入盘中撒上白味噌端上来。一口一串,甜糯的年糕与咸香的味噌争相融化,以震撼的倍速放大,从味觉细胞到瞳孔。立刻追加一份。坐席左侧,神社大门映出初秋庭园镶金的绿意与木造神殿重叠的屋檐。人类对未来之事的祈求,对当下美味的贪恋,亘古不变。

在咖啡与美食之间的一大消遣是逛店。一家家店铺如一幅幅画作——有古典油画也有抽象艺术,装点大街小巷。平安神宫附近的Essence是一枚陈列瓷器的玻璃盒:落在一幢小洋房二层,玻璃墙外葱葱树影、水流与国立近代美术馆的白楼反射着柔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大地色系的碗碟、茶具与花瓶上;身着优雅黑裙的店主人精心包好我们挑选的盘子后,奉上一袋绿茶说是当店blend请尽快享用哦。近年喜欢的衣物品牌Arts&Science是一间新町屋中的艺廊:低调的门面只看到大瓶生花,素色为主的衣服沿白墙而挂,一件件看过去便能愉悦眼睛;狭长空间深处一张沙发倚着一面玻璃墙,后庭一颗绿树灰色细枝舒展。Mina Perhonen则是一座小型博物馆: 一幢建于二十世纪初的石楼,四层空间高挑宽敞,木门上蝴蝶翩跹,铁枝吊灯上花朵绽放,窗棱上小鸟停歇,如在一座森林中闲逛;陈列品也富于童趣,连衣裙上绘着雪人,布钟面上森林生长,瓷盘上群兔奔跑,包装白色布袋上也缀着一枚刺绣花叶。平日极少逛街的人每天大包小袋满载而归;既然消费是为赞成的理念投票,那便把票投给无用、有心之美。

最喜欢的D&Department开在佛光寺院落一角。数百年时光在气派的瓦顶木造佛堂留下浅痕,瓦色尚新,木色深沉,仿佛有烟常年熏绕。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落在院子中央,绿色扇叶聚成完美的圆锥状,如一大群蝴蝶直飞入云霄,树龄看上去远超寺龄。年轻的杂货铺栖身于一幢仿古瓦顶木屋,店内光线柔黄似烛光,遇上木格窗外明亮的日光便融化。窗边木架上摆着精巧实用的食器,中间展示台上摆着清雅别致的首饰,店深处阴翳庇护的榻榻米上摆着舒适美观的家具,结账柜台旁则摆着诱人的调味料。一只松鼠选中一处洞穴,便会把心爱的榛子橡果全部藏进去;而人选中一处树洞,也想把对家的想象全部塞进去。人往往不如松鼠成功。但在这座隐秘的仓库想象终于化为具象,眼花缭乱,频频驻足。玻璃窗格外银杏叶轻扇翅羽,我也眨眨眼,看到一个月后漫天金色蝴蝶起舞,填满古老寺院每一个角落。

回町屋常常会穿过商店街,路过琳琅满目的杂货铺、药材店、蔬菜铺、袜子店、旧货店… 原来在年轻的时髦与古老的传统之外,京都也有不那么新又不那么古、怀旧世俗的一面。鸭川东岸三条附近的古川町市场定格在昭和年代,肉铺、水果店、花屋、清酒铺、金网店、刀具店… 招牌写着上个时代一心一意的执着。塑料顶棚垂下一串串水粉色纸灯笼,如花见团子浮在空中,像是旧时儿童做出来的梦。夜晚店铺大都早早关门,只有隐秘酒馆透出昏黄灯光,与灯笼的柔光交织,朦朦胧胧,照不亮街口北川的浮波。鸭川西岸的商店街则是热闹非凡——很大程度要归功于游客。最出名的锦市场从早到晚水泄不通,彩色玻璃天顶洒下天光如彩灯,一家挨一家美食诱惑着各色面孔的游人;除了少数几家鱼铺,早已不具江户时代鱼禽市场的形状。但锚点常在,任历史川流不息,船不会驶远。每次穿过人潮总能一眼看见锦满天宫门前的几列纸灯笼,夜晚明亮,白昼沉默;像是狸猫的戏法,当年你看见过它一次,便永远能看见它。七年前无人的雨夜,我曾在神殿旁的梅枝系上一枚梅铃。当时许下的心愿如今一点也想不起,或许已经实现,又或许不再重要。人生就是这样匆匆向前。

住二条乌丸时出门便是店,搬到东山后出门便是寺。清晨穿过老人与猫一同做早操的冈山公园,走过高台寺下宁宁之道,爬过无人的三年坂,看到空旷的清水舞台。傍晚南禅寺游人散去,水路阁老旧红砖隐入幽幽树影,是下一秒就要消失的海市蜃楼。我们的町屋东邻南禅寺,南近青莲院。青莲院清幽避世,寺门隐匿于一颗参天楠木身后——从树根到树枝都生满青苔,就像隐身于时间的绿影中。这座天台宗门迹寺初建于平安时代末年,到明治维新前历代住持均由皇族担任。从入口左转进入华顶殿仿佛完成一次时空穿跃,数十幅白底隔扇门上绽放着大朵莲花,恰如阿弥陀经中描述的极乐净土,但却充满后现代感。简洁的金线勾勒出高明度的青、红、黄、白色花瓣与颀长花茎——果然,这六十幅襖绘出自被誉为“现代琳派”画师的木村英辉之手。金翅的蜻蜓从画中飞出,轻落木廊边。木廊面朝室町时代相阿弥所作庭园,青苔翠影映入书院,池木廊柱融为一体,人坐浮波上,锦鲤屋中游。曲折长廊通向举办法会用的宸殿,幽深祭殿处处装饰着精美的狩野派隔扇画,正面有古松,角屋有孔雀,侧廊有白鹤。走廊尽头一盏幽灯之下立有一幅金屏风,两个墨字龙飞凤舞——“一隅”,下方几列小字“照亮一隅,为众生”。最澄大师之思在幽暗古殿一角生辉,抚慰长明的灯与过路的人。殿外广阔苔庭绿光浮影悠荡,如游鱼穿梭清波,据说这里本是一片白砂。我们再次跌入时间的回廊。

从青莲院出来走几分钟便是净土宗总本山知恩院,雄伟院落气派地占据整座山头。继续往南路过八坂神社,深入安静的居民街再走一段便来到建仁寺。这座建于1202年的临济宗寺庙是日本最古老的禅寺,西方游客面孔格外多。得益于铃木大拙等人的推广,日本禅宗在欧美影响深远,尽管有时已脱离宗教范畴,逃逸成一种生活理念,一种异国幻想,一棵樱花,一碗抹茶,一间极简的房间,一座优美的古寺。无论作为日本抑或禅宗的代表——在许多人心中两者是一回事,建仁寺都无懈可击。方丈正面的枯山水庭园自成一幅开阔画卷,长长的白砂波纹起伏蜿蜒,淌过整个庭院,流向一角的立石与劲松。身后墨色云龙盘踞大堂隔扇,风神雷神镇守一角金色屏风。正赶上Smithonian亚洲艺术馆的日本屏风展,十九幅高精度复制品荣归故里,了无痕迹地融入古禅寺。小书院木廊上,尾形光琳的群鹤在长长的金色画卷上齐齐伸长白颈,在午后的光中灿烂又华美。葛饰北斋的十二月花鸟图则装点着大书院,水中樱枝惹池鱼,幼犬嬉戏雪松下,春也温柔,冬也温柔。没有玻璃阻碍,沐浴流转天光,屏风回到从前。古老的时间涌来,潮音回荡禅庭。

去一乘寺看日语老师推荐的惠文社时,趁机再访附近的圆光寺。从书店出来下起倾盆大雨,一把小伞遮不住,躲到一家巨大的帕青哥店屋檐下等雨停。雨后湿漉漉的地面反射出刺眼阳光,索性继续打伞遮阳,一路走去山腰上德川家康建立的禅寺。院门藏在一条静谧长巷,门后两列树浓翠劲松。沿台阶而上,便来到本殿前的奔龙庭:白砂卷起漩涡如云,立石如蛟龙穿梭云海;云的尽头洛北城景尽收眼底。从天空之庭穿过中门落入泥土气息。厚苔如茵铺过绿意盎然的十牛庭,一尊眉眼弯弯的小地藏托腮苔间。绿影间一座石灯笼也染上苔色。一颗翠松松针仍挂着方才的雨水,裹着阳光一滴一滴落入青苔。树下水琴窟上插着一枝纤细白花,竹筒从地下传来幽玄水音。两人独坐书院赏庭,草木水滴时明时暗,画卷光色声香流转。人牛俱忘,返本还源。再往里走是竹林,根根翠竹遍布山野,沿至后山与枫林交汇。高处枫叶已染上几分秋色,红叶与翠竹层层叠叠,搭向云梯。山边有一块宠物墓地,两只狗与一只猫的雕像后立着一块朴素的石碑,写着一行ありがとう。一生陪伴如何道别,无以言表,只有这一句谢谢无论如何要说出口。我想起家中小狗,鼻子一酸,愈觉亏欠。

再次去今宫神社吃烤年糕串时,顺道拜访一街之隔的大德寺,这座禅寺以众多塔头寺的庭园闻名。大仙院据说是室町庭园的代表作,不许拍照,只有亲眼一探。四座庭院围绕方丈:东庭立石成山,白砂化水,瀑布垂落山下石桥,流向河中岛屿廊桥,俨然一幅宋代山水;北庭一方泉池,据传从未枯竭,枯水至此变成活水;西庭三座立石象征佛三身;南侧无石,白砂广阔,左侧立有两座沙堆,右上角种着一棵娑罗树,河流入海,豁然开朗。狭小庭园演绎出雄大自然与宗教世界,与室内相阿弥的山水襖絵交相呼应。瑞峯院则是现代庭园名作,方丈前后各有一长方形沙庭,前庭取意“独坐大雄峰”,粗细不一的曲折砂纹形成荒波,层层扑向险峻蓬莱山石;独坐此庭观涛,便是世间珍奇。后庭几何直线的砂纹间,几颗低调立石构成一个隐秘的十字架——寺院创建者战国大名大友宗麟晚年皈依天主教。两座庭园皆出自昭和名师重森三玲之手。本还想参观高桐院,可惜松树夹迎的石板路尽头,两根竹竿拦住去路。院门后露出几枝红枫与大片竹影,不难想象院内清幽景致。以一幅画卷谢客,大概是出于慈悲,却又有种残忍。只望下次能踏入画门。

为觅食去了两趟岚山。穿过摩肩接踵的街市与熙熙攘攘竹林,道路忽然安静下来。一片开阔野地后,两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守着闭门的落柿舍,俳人旧舍,红柿热闹,茅庵寂寥。路过常寂光寺和二尊院,不久到来的红叶季将打破此刻的寂静。路越来越幽静浓绿,一条石阶小径通向邸王寺。清绿枫叶层层叠叠遮蔽天空。地上铺着一层青苔绒毯,上面缀有草花与石灯笼。方寸庭园浸透绿意,空气中生满海藻,呼吸也染得湿漉漉,仿佛我张开嘴便能吐出一个泡泡。光照亮之处在绿绸上烫出一个洞,变得透明。每一个角落都有植物生长,每一棵植物(包括苔藓)旁都有文字介绍。几株细小葵叶旁写着,这便是上贺茂神社和下鸭神社的葵叶纹来源“双葉葵”。几株细碎白花旁写着,这是秋七草之一的藤袴,香甜的气味会吸引远道而来的蝴蝶——真的看到迷你蝴蝶停在毛茸茸的白花上。不起眼的正殿门前,手水舍的石池长草丛生,破顶的陶罐化身水琴窟,处处有种天然的趣味。在这座植物的神殿,每一株生命都被用心照看、自由生长。

一个早晨打车去大原,汽车缓缓穿过城市,不久驶入安静的村落,绿野间点缀着一丛丛鲜红的彼岸花。车停在三千院参道前,沿幽静小道一直走到尽头,便来到宝泉院。七年前秋末初见,雨帘后迷蒙的庭园让我一直惦念。如今画卷变得清晰,粗枝生出绿叶,清澈阳光中明亮又沉静。书院正对一颗七百岁的五叶松,苍劲磅礴的横枝向四处伸展,如巨龙游弋于绿影间。侧面葱郁枫影与竹林重叠,远山亦朦胧可见。两幅长卷框在古木梁柱间,是死的又是活的,经人裁剪又浑然天成。木廊一角置有水琴窟,青苔浸染石池,花枝映入水中,竹筒传来空灵水声,画面也潺潺流动。想一直坐在这里,等到枫林燃烧又熄灭,松枝落满白雪。

去贵船则是乘叡山电铁。复古有轨电车车身窄小,车窗倒是很大,窗外很快从城市街景变成郁郁葱葱,绿影叠上我们的影子。鞍马站停留在昭和年代,素壁原木的老式候车室贴满招贴画,木梁上挂着红漆天狗面具——红脸长鼻、神通广大的妖怪正是鞍马山的统治者。传说中源义经幼年寄养在鞍马寺时曾遇见天狗,并与之习武,后来终成为武艺高强的英雄。鞍马寺建于770年,原属于传统佛教教派,后成为原创教派鞍马弘教的寺庙。本殿位于山顶,露台可远眺比叡山。沿寺后山道走去贵船,高大笔直的杉木如一道道写意墨笔落在山坡,盘曲的树根在土地上织出交错的网。大约一小时后来到溪畔的贵船神社。穿过映着枫影的红色鸟居便是长长的石阶,石缝间草花丛生,一半沉寂一半明媚。两列红漆灯笼如白昼的灯火,火光向高处攀升,直至台阶尽头的门。院门后立着一棵数米高的桂树 ,金色树叶和着阳光簌簌地掉,仿佛秋空落下碎金子,想摊开双手去接。又一段石阶之上,正殿供奉着古老的水神。爬满绿草的石墙前竖着系满白色纸签的木架,白签好似绿叶间星星点点的花。一旁手水舍石池尽染绿苔色,涓流滴滴答答,与雨水、树与石的神灵对话。

沿川流走到奥宫,一路古树参天。这是神社原本所在地,直到1055年因贵川泛滥迁走。古院开阔而寂寥,两只石狮子镇守旧舞殿;主殿藏在最深处一棵高耸入云的树下,不时有人摇响祈愿的铃绳。如此幽静玄妙之地,铃声与心声一定能被神明听到吧。一位身着浅蓝色和服的女士在鸟居前低头微微鞠躬,转身迈着碎步匆匆离去,隽雅身影渐渐隐入红色灯笼与苍翠古木划出的参道。沿川流往回走,见几家店铺正拆卸架在河上的竹床,但有两家川床料理竟还开着。在竹床榻榻米席上坐下,头顶竹棚垂着一串橘色灯笼,灯影与绿影映入溪流,在脚边潺潺流动。品尝着芝麻豆腐与素面,像是将夏天延长了片刻。抓住片刻欢愉,将它们尽量延长,或许就是人的一生吧。

由于流连街市与古寺,博物馆只匆匆看了几间。在岚山吉兆隔壁的福田美术馆遇上竹久梦二展。简洁线条与明丽色块勾勒出和风美人,古典却又沾染些许西洋风彩,可谓大正浪漫之缩影。一幅幅等距挂在墙面如花火一帧帧明灭,梦幻又清寂。他设计的书籍、乐谱、卡片、信笺等尤其活泼精巧,如此日常又遥不可及——他与那个时代终究已远去,招惹深藏心中仰望橱窗的孩童,最精美的糖果为何总摆在最高处?幸而成年人懂得,旧梦之美在于触不到。

八坂神社附近的何必馆在举办北大路鲁山人器物展。数次路过被海报吸引,终于在玻璃展柜中看到这只像是被放大五倍的茶碗,红白双色椿花热烈绽放;另一只巨碗一面秋叶一面春樱,凑近时感觉自己缩小成一只猫,绕碗一周季节便变幻一轮。而一只巨大的白瓷钵仅绘两尾游鱼,水面飘浮两枚绿枫,便成一幅写意。还有茄型陶罐、螃蟹小碟等等,灵动又粗旷,几乎像芭蕉的俳句,有种天真生动、贴近生命本真的野趣。乘电梯至五楼,天井一棵枫树从苔庭一角斜伸入圆洞形天空,整座小楼变成一座巨大的花器。我们大约的确是缩小了,影子映在墙面,成为图案的一种。

缀连起楼与街、木头与石头的是温柔的川流。住东山时每日经过静谧的北川,两岸青绿柳条如绸缎,轻拂石桥上穿和服的情侣。河畔一头黄毛卷发的外国青年与一只棕色卷毛小狗搭讪。热闹的鸭川也有无人时分,清晨河水泛着粉蓝,与粉绿的远山相呼应。长颈长腿的白鹭漫步清流间,岸上则落着肥硕到可怕的乌鸦。偶尔才路过一两个晨跑或遛狗的人。著名的鸭川情侣很晚才出现一对,且并未在河堤坐下,推着一辆自行车依偎着慢慢走远,背影溢出青春的浪漫。

而我最爱的是近黄昏时分,天光将熄未熄,沿岸町屋亮起橘色灯光,融化在淡墨色水面,又浮起来如萤火闪烁。茶楼木窗飘来潺潺细语,如泣如诉,付诸川流。露水般人生,欢乐也罢,悲伤也罢,于河川不过一滴雨落下。此时也罢,彼时也罢,总归要随川流而去。于是我每时每刻都是开心的,每时每刻都是伤心的。想起看完<有顶天家族>的夜里做了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梦境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温柔又晦涩的印记。人呀神呀兽呀,只要是生命,就要承受不可理喻的命运。无法阻挡洪流,无法为任何岸停留。只愿带走我们的是一场细腻澎拜的幻梦。

在京都日行一万五千步,好像也不觉得累,倒常常想把目的地抛到脑后。流连于缓缓后退的街市、古迹、杉林与河川间,想到古人羁旅,涉白河,宿青山,于夏草之下看见亡骇梦影,于岩石之中听见蝉鸣寂静;不知归期,不问前程,但见人生开阔。仿佛悟出一些“道”:所谓道,是否即没有终点或顶点的路?日本人深谙此道。茶道、花道、书道、剑道,日复一日,不问终点,只求前行。所有的路都变成奥之细道。没有抵达的荣光或山巅风光,大地与风亦抓不住,但行过的路——连同沿途消逝的风景与气息——融入我们的存在与时间。

离开的早晨在巷口等车,凉风带来阵阵浓郁桂花香,十月末到底有了一丝深秋的气息。再过几天满街银杏将要变得金黄。多想看佛光寺那棵古树换上秋衣。不过停在此刻也很好,回忆与想象同时攀至高峰。如古梁上残破的画、升空两秒的烟花、遗失结尾的小说、尚未刷好的抹茶。记忆需要留白。道路向前方延伸。青山、河川与古都留在身后。京都泥土烧成陶器,桂花馥郁凝成线香,装入行李带走。漫天金黄的扇叶,落在以后我对每个秋天的等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