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雨季在昨天到来。一天的雨量超过了整个夏季。虽然早晨天又转晴，但雨城居民已嗅到熟悉的气息，那种弥漫的、绵延的、将陪伴我们八九个月的雨幕氤氲。黄昏与早晨永远湿润的草地。柔和模糊成印象派的窗景。无数种色调与形态层叠交错的云：雨时有间歇，云却印在了天空。

前几天友人说，夏日虽好，但各种各样的活动太过应接不暇，都让人有些盼望off season了。夏季是雨城人的赛季：背负着晴日苦短的宿命，仿佛要把所有愿望都塞到这三个月实现。到了尾声，难免有些精疲力竭；如暴晒数月的树叶，干燥脆弱，失了韧性，用力一碰就要折断。因此当淅淅沥沥的序曲奏响，除了为爱在室外玩耍的小狗叹息，带来的多是安宁。（与以往一样）这个夏天已经尽兴。

六月开始的时候去了意大利。傍晚住到托斯卡纳的乡下，丘陵起伏的田野似群岛林立的海洋，我们住在其中一座岛的边缘。隔着一片广阔的谷地，远处另一座岛屿是与石头一样古老的Montepulciano. 耸立山脊的尖顶中飘出教堂的暮钟与粉色的彩霞，很快主宰了整个天空，紫色的世界在钟声中旋转，许是因为晚风，许是杯中的橘子酒；石头城市沉寂下去，待化作群星升起。谷地农场上孤零零的白房子反射着最后一点金光，如被正落下的松脂包裹的铃虫，锁住了没唱完的歌。

回家时已是七月。烟花。绣球花。晚九点依然不息的暮光。每天一磅Rainier樱桃。山花烂漫的Rainier雪山。八月去了几次海边。带小狗去Long Beach看风筝节。脚下铺着柔软的白沙与长草，空中飞翔着张牙舞爪的神奇动物，胖海豹、卡通猫、宇航员、蓝色滑翔伞、彩色绸丝带…… 呼呼大风中小狗的耳朵也在翻飞。从比它高两个头的野雏菊丛中抱起它，空中飞过比它大几倍的橘色小丑鱼。午后海水与飞鱼一同闪闪发光，白色的鳐变成透明的帆，黑色乌贼舞着长尾，极其缓慢、不停变换，如墨汁在水中晕开的形态。如清醒梦中思维的轨迹。

读加缪笔下阿尔及利亚的春天，想起我们的夏天: “Au printemps, Tipasa est habitée par les dieux et les dieux parlent dans le soleil et l’odeur des absinthes, la mer cuirassée d’argent, le ciel bleu écru, les ruines couvertes de fleurs et la lumière à gros bouillons dans les amas de pierres. À certaines heures, la campagne est noire de soleil. Les yeux tentent vainement de saisir autre chose que des gouttes de lumière et de couleurs qui tremblent au bord des cils.” （试着胡乱翻译：春天，蒂巴萨居住着神祇，阳光中、苦艾的清香、海面的银光、湛蓝的天空、野花遍布的古迹、乱石堆上翻涌的光影里，都是他们交谈的声音。有些时刻，原野消失在过剩的阳光里。眼睛挣扎着，看不清睫毛上颤抖的光线与色彩之外的任何东西。）他在二十年后旧地重游：”Je retrouvais ici l’ancienne beauté, un ciel jeune, et je mesurais ma chance, comprenant enfin que dans les pires années de notre folie le souvenir de ce ciel ne m’avait jamais quitté.”（我在这里找回了古老的美与年轻的天空，明白了我是幸运的，即使在这个疯狂年代最糟糕的时刻，对这片天空的记忆也从未离我而去。）我们也许不曾去过Tipasa，也没有他天才的笔触，但都有这样一片记忆吧，或在故乡，或在异乡；于我就是一个一个的夏天。

但它的珍贵，正在于它会结束。它赋予你勇气，”le droit d’aimer sans mesure”, 又考验你的勇气。我们是脆弱的，而它是永恒的。无论我们存在与否，夏天总会回来。于是希望恒在。

这个夏天由于山火影响烟雾严重，维生素D尚未补足。气温骤降后又冷又馋，抱上咖啡、热茶与毛毯，把米饭替换成巧克力燕麦饼干，才感惬意。已准备好，开始安静的冬休，开始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