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time and by nature

大雨与浓雾中出来,到达爱丁堡是下午。几天来第一次见到城市,街道如河流宽阔,建筑似悬崖高耸。穿过十八世纪乔治亚式新城,进入中世纪老城,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慨叹大城市就是热闹啊~ 可这密度未免太高了些… 才反应过来正赶上一年一度国际戏剧节。饥肠辘辘出门晚餐,人山人海难觅一席。幸而,在一家热门餐馆得以与一对中年夫妇分享一张一小时餐桌。四人处于免于挨饿的喜悦中,一时抛开个人或民族性格中的拘谨聊起了天,从戏剧节到欧美文化差异到政治趋同。他们来自英国南部Cornwall,女士是医务工作者,而男士是剧作家,我俩对这份工作流露出直勾勾的艳羡。而他们似乎也很羡慕我们的——英语… 感慨英国人纵然享受了犯懒的福利,却少了深入其他文化的机会。这种时刻再次与母语的弱势地位和解:搭造梯子虽辛苦,但收获是越过高墙的视野。(后来想到,英语的霸权除了大英帝国昔日的影响力,或许自身亦有独特的生命力:发音简单、规则简明、词源多元。罗马人入侵、维京人袭击、诺曼人征服的历史,通过古北欧语、法语、拉丁语留下印记,汇入英语,再流向世界。)

但语言是文化的符号,没有所指便无法流通,因此有些英语单词的含义只存在于英国。从一个英语国家来到另一个,耳朵中弹出来的新词汇便是旅行地图的线索,或游记的索引。我们的第一个词是manor. 

 

庄园

很多个世纪,乡村是英国贵族活动的中心,因为他们的财富倚赖于土地,或者说居住在其土地上的平民——从早期的农奴到后来的租户——及其生产价值。庄园一度是封建欧洲的基本经济单位,后退为权贵身份的象征。到如今留下一个浪漫化的概念。

如果给庄园画一幅肖像,country house——这个词也只在英国有特定意味——必定位于画面中央。前方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如Andrew Marvell的诗行,“where the two woods have make a lane, while, like a guard on either side, the trees before their lord divide” 。宅邸多为修道院或宫殿样式:前者古朴端庄,多为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时还俗,成为国王宠臣的宅邸,敦厚的灰色石墙隔绝了时间的流逝,罗马式塔楼与回廊回荡着一丝中世纪隐秘与野蛮的意象;后者华贵气派,多是自都铎时代以来贵族兴建的power house,颜色柔和明亮,宽阔对称的帕拉第奥或巴洛克式双翼,像一只正炫耀尾羽的雄孔雀。门前最后一个华丽细节是,一位身着套装的butler,以恒温的声调迎接你。

Castle Combe住在当地Manor House。绿草地上一棵高大的古橡树,无数枝条汇聚成一把巨伞,守望着这座十四世纪城堡——十九世纪经大幅改建成为乡村宅邸,建筑仍保留着罗马样式。如今沦为旅馆,迎接我等平民的只有笑容可掬的门童,倒给人放松感——一种颇具现代意味的感受。但在光透过中世纪花窗投进来的餐厅用餐,三文鱼与闲谈就都拘束起来。一位西装革礼的领班,一言一行乃至下巴抬起的角度都像经过精准调控,给人与美国大方的热情、日本优雅的体贴甚至巴黎冷淡的on s’en fout都不具备的威严感。夏同学说,大概依照英国传统,相对于我们这些访客,他才是宅邸的主人,因此具有一种主人的风貌。

如今绝大多数country house都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主人,要想保留原貌,最好的选择是 National Trust. 不少庄园主将土地连同宅邸捐给了这一慈善机构,寄予如历史学家G. M. Trevelyan的希望:to preserve “all that is lovely and solitary in Britain”。这些没有标签的博物馆为昔日的贵族趣味留下标本。无论建筑样式与房间大小,墙上必定挂着动物标本与花装饰画,架子上放着大量英法语藏书与异国珍奇摆设,桌上摆着羽毛笔、显微镜与地球仪。无论哪个时代或阶级的人类,都免不了追逐潮流。好在智识不是名牌或爆款,若停留在形式主义欠缺说服力,不少贵族的确将财富与闲暇转化成了科技与文化成果。我们参观的Lacock Abbey的主人Henry Fox Talbot就发明了Calotype摄影术。

窗外景色亦有定式。十八世纪最盛行的庭院,用Man and the Natural World一书的总结是:Charles Bridgeman风格的景观,Capability Brown营造的池塘,以及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花园。这一趣味奠定了闻名于世的英式庭园的基础。在这之前欧洲流行的是完美对称的法国花园,有多完美呢?一直记得Sciences Po老师指导写作时说,议论文结构要像凡尔赛的花园一样正反观点平衡、严格对称。而英国人用文学性突破了几何:缓和的草坡取代了形状规则的草坪,蜿蜒的池塘取代了边缘工整的水池,纷杂的小树林加孤立的大树取代了高度一致的灌木与森林——像一曲隐藏文字的田园牧歌,刻意将人工痕迹抹去,回归自然,或者说人类对自然的诗意想象。这背后是英国人对整个自然界的态度转变:不再是通过征服,而是通过审美、节制、仁慈等来体现人类的优越性与独特性。自由生长的树木成为生命的象征,并代替我们这些有限的生命,与永恒联系在一起。

花园也得到彻底解放。早年庄园的herbal garden多是种植有医药和烹饪用途的花草,到十九世纪,花园已成为从贵族至普通百姓家必不可少的饰品。比起大宅花苑,庄园中的村舍花园或许是对英伦生活更贴切生动的素描:冬青筑起的篱笆,爬满藤蔓的石墙,木门旁玫瑰怒放,蝴蝶翩跹。玫瑰是流行至今的传统花种之一,此外还有可食用的金盏花、能驱虫的三色堇等,但更多花种因其美观与芬芳而自世界各地引入,于是我们可以在一座英国花园中看到雏菊、忍冬、丁香、月桂、薰衣草、郁金香一同绽放。大概鲜有植物学家以外的外国人能叫出其中每种花的名字。或是出于对工业化进程中失去的自然的补偿,没有哪个国家像英国人这般醉心于园艺。甚至有学者认为,园艺令英国的无产阶级相对而言缺少激进的政治冲动有无道理我不知道,但花园至少为死去的庄园注入了新生命力。

Snowshill参观收藏家Charles Wade旧宅的花园,Arts and crafts风格的庭院宛如露天的房间,生长着巧思孕育的原野。漫步其中,掉入一座迷宫般的珠宝盒。紫色铁线莲与青翠的葡萄藤爬过斑驳砖墙,及腰高的金色欧蓍草与银色待宵草掩映着石头走廊,脚边紫罗兰与粉色蜀葵簇拥着蓝色木窗,这一间里绣球与绿苔藓装饰着铜嘴喷泉,那一格白色睡莲缀满方形石池,唯一的家具是花园钟、日晷与长椅高草萦绕的拱门后,光在花草丛中凿出一条通向往昔或未知的路。牛奶色空气里,清风飘过苹果树。白蜡树巨人脚下一排木篱笆,前方是温柔起伏的山岗,不时袭来远处薰衣草农场的芬芳,于是花园失去了边界。在蜂蜜与薄荷味的天空下,我也短暂地呼吸到,英国人在花园种下的乡愁。

 

荒原

另一个寄托着英国人精神乡愁的单词同样以m开头: moorland。世上其他地方也存在石楠覆盖的荒野,但都不似在英国,只要说起the moor,就能置身《呼啸山庄》或《秘密花园》。我们穿越的约克荒原恰是这两部作品的舞台。比起沙漠戈壁,这片阔土很难算得上荒芜:金黄、淡紫、赭红、深碧,泥碳上生出低矮的欧石楠、杜香花、羊胡子草、苔藓与蕨类,为平缓的山丘抹上一道一道浓墨重彩;圆滚滚的绿灌木如一颗颗珠子,克制地滴落在画布上。偶尔会见到云朵般的羊群,大地化作天空的倒影。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还藏着蝴蝶、松鸡、灰背隼与云雀。耳朵听不到的声音,定也如音符般美妙。夕阳下一切都在燃烧,从高草到山崖,愈燃愈烈,直到天空与大地一同化为暗黑的灰烬。或许,如果整夜停留在这里,便能体会到勃朗特笔下暴风雨般的苍凉与激情。

但我们的目的地并非这里,而是悬崖尽头的一座废墟。忘了是何时何地见到Whitby Abbey的照片,一眼就决心有朝一日要探访。当伫立在山崖高处的废墟出现在眼前时,忍不住惊叹出声。它是如此残破,又是如此完整,不似石头建筑,而是一座教堂的魂魄。立面三角形山墙与两座小尖塔高耸,两侧三层连拱砖墙层层叠砌,直奔天际。半数外墙与中心塔楼早已坍塌,石拱中透出对面的石拱,以及高处的云朵或摇曳的高草。但残存的骨架比任何完整结构更能讲述哥特风格的革命:无需敦厚结实的石墙,哥特式建筑依靠骨骼站立。

这里早在盎格鲁-撒克逊七国时期便建有教堂,正是在这里召开的宗教会议(Synod of Whitby)削弱了凯尔特基督教的影响,确立了罗马传统对英国教会的统治。九世纪时教堂荒废,据推测是由于维京人侵袭。十一世纪本笃会重建起修道院。十三世纪原本的罗马式建筑被改建成哥特式教堂,浩大的工程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然而随着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修道院的历史在1539年终结。接下来五个世纪的时间、风雨、炮火与修葺雕塑了它现在的面目。

钻过齐腰高的羊胡子草丛,静默地走进废墟内部。雄伟残破的束柱闪烁着海盐的结晶。几近完整的花饰窗格镶嵌着海潮的波纹。雕梁依然精美,尖拱愈发肃穆,只是穹顶换成了天空。如果说哥特式教堂是尝试用石头复制森林,那么没有比苍穹更适合的屋顶了。也没有什么比踩着砾石与泥土更适合通往圣堂。拉金在Church Going中写: When churches will fall completely out of use/ What we shall turn them into, if we shall keep/ A few cathedrals chronically on show,/ Their parchment, plate and pyx in locked cases,/ And let the rest rent-free to rain and sheep. 我想不出比最后一行更优美的诗句,也想不出比这座镂空建筑更神圣的教堂。如果说英式花园是人对自然的致敬,那能不能说这份自然雕琢的艺术,是自然对人的模仿?毕竟我们的命运,如今交缠在一起。

 

高地

与荒原一样,高地亦非英国特产,但the Highlands似乎与苏格兰紧密联系在一起,互为代名——尽管苏格兰并不都是高地。或许因为唯一名字中带highland一词的小狗来自苏格兰?(Puff最好的朋友就是一只西高地~) 又或许人们乐于用地理来解释文化差异。一条断层将苏格兰分为地理上的两半,以及语言上的两支——盖尔语 (凯尔特语族) 与苏格兰语 (日耳曼语族)。车上电台做了微妙的提示,跨越苏格兰边境后BBC就换上了苏格兰口音,进入高地以后则变得沉默不语。

天空也有了种特别的光,朦胧却明亮,一阵又一阵大雨也浇不灭。大地同样泛着幽幽绿光。草坡上遍是黑脸的绵羊。林中闪过长角的鹿。湖中映着屹立八个世纪的城堡。蒸汽火车呼啸着驶过一百多岁的拱桥。路过几座纪念碑。难以想象这些地方曾是战场。1745年,被光荣革命推翻的詹姆斯党人在苏格兰登陆并发动起义,试图复辟斯图亚特王朝,不少苏格兰人因传统氏族制受威胁而对政府不满,毅然投入战斗。起义失败后氏族遭到报复性惩罚,力量进一步削弱,作为高地人身份象征的格子呢与短裙甚至一度被禁。幸而自十八世纪末开始,政府转向怀柔手段,我们今天才能在渔村的小街上看到穿花呢短裙的白发老人与年轻父子,听到风笛悠扬的曲调,飘过泊着渔船与海鸥的水彩色海港。时间与自然埋葬了人类的英愚昧

越往北人的痕迹越少。天地一望无际。偶有稀疏的桦木林。大片的荒原与沼泽,披着如茵的苔衣。色调明暗不定,不知是植被变化还是云的投影。冰川在古老的岩石上切割出众多峡谷与湖泊,化固体为液体,又山崖雕琢出流动变幻的线条。Isle of Skye上,陡峭悬崖如海啸的巨浪。嶙峋峰峦如沉睡的龙翼。尖利巨石如凝固的塔尖。一线草坡为湖泊阻挡了海洋。瀑布飞流跃入直角的海崖。海崖碎出去的岛礁尽头,立着一座小小的灯塔,身披海雾织成的白纱。She belongs to the twilight and mist.” 站在那里,像另一个世界。

 

回到低地,从天空落回地面。尽管我们依然身处异域。餐桌上英国夫妇说起苏格兰独立,妻子说因为苏格兰人在教育、环保和医疗上都有更好的vision,丈夫笑说我俩刚还讨论maybe we should move here.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出生与居住的国度,恐怕都很难发生,那里与这里界限就像刻在石头上,影子投进广场与房间。我想起大片的石楠荒原延绵天边,不起眼的苔藓爬入石缝,温柔的草坡铺向水面,缤纷的花草挤出篱笆,所有生命都在推开边界。追寻上帝,追寻诗歌,追寻真正的危险,追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