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Leave Trace

“Seeing means perceiving differences, and as soon as differences all become uniform in what is predictable and everyday, our gaze simply runs over a smooth surface devoid of anything to catch hold of. Travelling does not help us much in understanding but it does serve to reactivate for a second the use of our eyes, the visual reading of the world.”

— Calvino,Collection of Sand

广岛

连接大阪与博多的山阳新干线每辆列车都会停靠广岛站。车站像由玻璃而非钢筋建成,春日晴空下闪闪发光,站前广场是广岛电铁(広電)的起点。这些电车已经在纵横城市的轨道上行驶一个世纪——仅在1945年8月6日短暂停运。1、2、6号线中的任意一辆,便能将人带回那一天。

一辆棕黄与深绿相间的老式铁皮车停在轨道尽头,敞着车门。门口装着新式的读卡感应器,下方画着墨镜熊、企鹅、飞鼠等卡通图案——不久前的升级使全国各地的交通卡得以通用。沿着车厢两侧的长凳很快被填满:三分之一头顶草帽或棒球棒的外国游客,三分之二头戴渔夫帽的本地老人与女人。电车缓缓启动,原先的车尾成为车头。车厢中央一直没被填满,能够看到对面的窗,像是能推开的旧铁框车窗上放映着繁忙的街道。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原爆穹顶(原爆ドーム)——官方资料译为原爆栋墓。第一眼看到的是巨大浓密的树冠,像遮蔽天空的绿色云朵,接着残破的圆顶映入眼帘。钢筋骨架与混凝土外墙完整地伫立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然而空空如也,皮肤、血肉与器官荡然无存——仿佛河床上一只恐龙,在顷刻间只剩骨架,仍抬头凝望小行星撞击的一瞬间。透过斑驳灰墙上残留的窗框,能瞥见弯折扭曲的筋骨与血肉清晰的红砖内墙。四处透着绿荫,石块四处散落,鸟在断壁残垣间筑巢,仿若后人类时代的乐园。很难想象它的前世。

这座元安川畔的建筑原为广岛县产业奖励馆,即地方会展中心,坐落于当时最繁华的商业区,由捷克建筑师设计。正像那个时代的大和志士,外表恭顺内心倨傲,借西洋的壳壮东洋的魂,在来势汹汹的现代化进程中拼死追求与扩张日本人的身份特质,自相矛盾地成为他们憎恶的西方人的倒影。人类就像设计失误的机械:总是渴求从没有选择的集体身份上寻找归属感;归属感无法独立内在生长,必须攀附对外界的敌意;敌意让人面目全非,将自身的苦难施于他人。一只虫寻求巨兽的庇护,身不由己去屠龙,被反噬。火一旦燃起便无法扑灭,吞噬每一只蚁兽。有谁能够对涌至眼前的火海说不?

原子弹投下后四十余秒,产业馆成为方圆数公里内唯一伫立的建筑:由于几乎位于原爆点正下方,未承受大规模的横向冲击波,熔点较低的铜屋顶与大面积玻璃窗瞬间破裂释放了建筑内部压力,垂直结构挺过了之后熊熊燃烧的大火。近三分之一人口——六至八万条生命——在一瞬间湮灭,化为白烟或黑影:由于爆炸热度过高,连尸骸都难留下。遗址不远处的和平纪念资料馆中展出了一块“人影の石”,一团黑影在死的瞬间烙下了生的痕迹。活下来的人见到了地狱。大火燃烧了三天,天空下着黑雨,数万人在血与砾石中挣扎,求生或求死。以为逃过一劫的“幸存者”,慢慢发现身体出现奇怪的瘀斑、剥落、肿块与疼痛。至少六万人以缓刑的方式死亡。

每个数字都是一个鲜活的人。年少时的我从未想到过。直到后来能够阅读不同语言,美国记者John Hersey著名的长篇报导后续,法国作家Philippe Forest借日本文学慨叹命运的Sarinagara… 从眼睛到心的灼烧。为当事者的苦难,亦为自身的麻木。整整十平方公里的地狱,何需借助他人的文字浮现?我也不过是集体概念上的一只虱子。没有什么比战争——以及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更能异化人类。据说原爆的消息传开后,美国一片沸腾,不少人甚至呼吁再多投几颗。当时的他们离他们痛恨的滥杀无辜的战犯有多远呢?他们又是否记得自身扩张的历史呢?如果真有严苛的神在个体身上清算集体的罪恶,我们或许都早已消失——哪个“先进”文明不是满手血腥…

而人该如何清算另一部分人类的恶?偶然读到一封雷蒙钱德勒在1949年写的信,谈到军事法庭:”There is an element of hypocrisy in these war trials that hurts. Hanging generals and politicians and concentration camp people is fine, but when it comes to junior officers and NCOs I’m not at all easy about it. Their freedom of choice seems to me little more than freedom to prefer death to dishonor, and that’s asking too much of human nature.”他在四年后写下The Long Googbye: “The average man is tired and scared, and a tired, scared man can’t afford ideals… “正义/胜利的一方就能审判那些站在对面的、恐惧与疲惫的人吗?

在资料馆沉寂的展厅里,身份模糊的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仅仅以人的身份来面对这道难以直视的伤疤。照片、遗物、文字。融化的器官、残破的肢体、被拓印上衣物花纹的皮肤。巨大的细节冲击着视网膜,像从高处坠落时看到一层层楼上窗边枯死的植物、广告牌的错误、挣扎的人… 呼吸从急促到沉重。大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图像。看到了,记住了,然后呢?或许因为对人类的恶已有了解,更大的冲击来自人的脆弱——身体上的,命运上的。生命寄存的容器是琉璃,有千万种碎法。而审判只有一次。仅仅因为他们碰巧所属的产地。

环形屏幕上的立体投影一遍一遍重演那次爆炸,蚂蚁般的人,连同房屋、桥梁、车辆一同被夷为平地。想起平日耳闻种种,我们见证的只是历史的遗迹,还是未来的预言呢?我们每天擦肩的人潮,是自由地说着多样化言语的个人,还是复述着统一符号的shadow host?他们讲述的是和平的脆弱,还是“落后就要挨打”?当一个人等同于一纸撕不掉的标签,谁能确信哪天不因某个身份被集体处置?所谓幸存者,见证了他人随机的苦难,余生处在无法平息的恐惧中。

走出黑白的展厅,阳光把眼睛刺得很烫。玻璃长廊正对着和平纪念碑,与河对岸的穹顶构成白与黑的对比。石棺形纪念碑上刻着“安らかに眠って下さい 過ちは 繰返しませぬから”,碑下的池水漫过几国语言的译文:”Let all the souls here rest in peace for we shall not repeat the evil.” 这句话的天真,连同如茵的绿草,河中清澈明亮的天空,一长排白色铁架下挂满大串彩色纸鹤,像童话书的一页。手捧纸鹤的“遇难之子”铜像前,一群身着各色便服的小学生齐声歌唱。清脆动听的歌声飘入绿树蓝天。他们在唱着什么呢?是为全人类祈愿吗?

慢慢走回车站,夏同学说,太沉重了,胃又不舒服了吧?于是在街角咖啡馆坐下来喝杯热饮。温热的蜂蜜柠檬水端上桌,酸甜入口,清香萦绕。柠檬是广岛地区的特产:这里既是日本最早种植柠檬的地区,也是产量最高的县。莫名想起那句英语箴言“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s, make lemonade”——充溢着美国人的盲目、自大及对苦难的无知。当天空落下原子弹时,我们做什么——当战士还是逃兵——有何分别呢?

桌边有安安静静吃红叶馒头冰激凌的年轻日本情侣,也有边聊天边吃当地产牡蛎的欧洲中年游客。水滴般垂落的灯间挂着纸鹤,风吹过落地窗外的浓荫。一只花色斑杂的瘦长橘猫钻进绽放至将熄的杜鹃花丛,毫不踯躅。生动、温柔、明亮,生命毕竟也有这样的瞬间。

窄小的铁轨间冒着绿茸茸的光,旧式电车出现在蓝天尽头,它正驶过原本的投弹目标相生桥(由于大风干扰实际爆炸点偏离了预定目标两百多米)。七十四年前,爆炸三天之后,重新运营的电车驶过一片焦土。人们第一次见到城市遗骸的全貌。他们对这栋残立的穹顶作何感想呢?在我们转身离开时,起初别扭的官方译名变得贴切:一座生机勃勃的墓碑,以人类自身留下的痕迹——创造、破坏与两者之间的徘徊——来纪念人类。是否正义、邪恶、无辜、罪有应得… 不假多余注释。如果有一句文字,是 Sin, thy name is man.  还是

露の世は                       This life of dew

露の世ながら                A life of dew it is

さりながら                    And yet…

 

宫岛

乘坐広電2号线或JR山阳本线,沿濑户内海南下,(如果不被码头附近排着长队的星鳗老铺诱惑)再转乘十分钟渡轮,便来到宫岛。

在二楼船舷上,第一次望见海中的红色鸟居。 高大、明丽,耸立在蓝色海水与白色沙地的界限上,背后是葱茏秀丽的山峦。即便事先一无所知,也很难不注意到它,或在跨入它镇守的边界时不心生敬畏。按照神道的看法,越过这道朱红的门,便进入神的领地。

渡轮缓缓停靠在山明水秀的岸边。 一对石灯笼庄重地迎宾。宫岛本名严岛,由于岛上层峦叠嶂、森林繁茂,自古便被尊为御神体。早在飞鸟时代就有了最初的神社。平安时代受到盛极一时的平家青睐,由平清盛主持建造成如今的规模,声名远播。后几经盛衰,战乱、火灾、台风,都没能阻碍千余年络绎不绝的香客。整座岛也被称为神宫所在的岛——宫岛。(岛中央的弥山也是佛教徒的朝圣之地,九世纪初由空海开山,并在弥山本堂修行百日,对面霊火堂燃烧着的据说就是当年延续至今的千年不灭之火。)

走出码头,迎面的却并非宁静幽森的神林,而是熙熙攘攘的人巷。一列稀疏的矮松与石灯笼点缀着海岸,方方正正的小汽车急匆匆,黑蓬红毯的人力车慢悠悠。自镰仓时代末期,神职人员以外的百姓开始搬入岛屿。江户时代填海建成了热闹的表参道,各式小店沿街一字排开,既有当地特色的炸红叶馒头、烤牡蛎、广岛烧、(毛利小五郎同款)星鳗包子,也有大众化的咖喱饭、乌冬面、章鱼小丸子。背后有一条较为安静的町家通,木门板,木窗格,纸灯笼,尽头望向山上朱红的五重塔。 古早风喫茶店供应滴漏咖啡与鸡蛋三明治,极简风咖啡馆提供风味浓郁的拿铁与甜筒,还有literally“卖萌”的豆柴咖啡… 商家大多挂着日英双语菜单。各色面孔穿梭其间,各种语言掠过耳边。几条街把各个时代、国度打包揉作一团。

神的提示呢? 或许是人之外的存在:麻雀绕着酱菜铺的老旧木招牌飞上飞下;三花猫在窄巷中蹲坐拦路;棕毛白斑的小鹿懒洋洋地趴在餐馆门前看店。只有人格外仁慈的地方,动物才会这么从容自在,不知畏惧。而只有神明照看的地方,人才有难得的仁慈吧。 有些小鹿不忘神职(也或许是嗅到包中食物的气味),会踢着小步主动朝人走来,竖着尖耳朵垂着黑眼睛,引领流连俗世的游人走向海边。传说中的神社浮上瞳仁。

始自千年前的一场大梦。建筑借鉴了平安时代贵族宫殿寝殿造(以寝殿为中心,前庭后院,不严格对称的对屋)的布局——双流造神殿居中,两侧长廊环绕,桧皮屋顶,朱漆梁柱,枕山面海,尽显平安时代的华美、热烈、梦幻。光落在朱红的回廊,架上高立着一株玉串,杨桐树枝恰好散成正圆,白纸穗绕成花纹,仿佛一面华丽的乐太鼓,下一刻雅乐就要奏响——带着年久失修的尖锐,与年华沉淀的深幽。走至神殿中心,站在高舞台前,转身背向拜殿。两座精巧的客神殿之间,栈桥直伸入海,尽头立着一座名为“火焼前”的青铜灯笼——据说祭祀时会先将它点亮,再往后便是海中的大鸟居了。涨潮时恢弘的殿堂全浮于海上,曲折的回廊、 劲松苍翠的能舞台、弧近半圆的反桥皆随波荡漾,意境飘渺,不知身处海上龙宫,还是极乐净土。

午后潮水褪去。神殿露出浸在水下的支柱,然而与水上华丽的梁柱相比,纤细又黯淡,几乎隐形,整座神殿仿若空中楼阁。回廊外侧长排低垂的铸铁灯笼浮在云与光里。慢慢走上沙洲。越过水滩中红色的倒影。终于站在鸟居下。两根主柱高近十三米半、粗三米有余,保留了古楠木原始的形态。每根主柱与两根较之瘦小、直挺的杉木辅柱相连。六根红漆柱与海洋相互驯养,爬满时间的纹理,发黑的裂缝向顶端蔓延,底部爬着密密麻麻一层“贝壳”。夏同学说这是“藤壶”,这黑漆漆、毫无光华的生物冠着《源氏物语》中光辉的名字。日语中倒不重名,它们的源头也不是平安时代,而是寒武纪。在海洋及其产物眼中,人类是傲慢还是天真呢?笨拙地为比自身古老得多的事物命名,认真地为时间标记刻度,像在门柱上标记身高的孩子。孩童长到一定年龄便会忘了刻度,然而在这段关系中,只会是时间以及我们命名过的物质忘记人类。鸟居朱漆的裂缝中塞满各国钱币,甚觉丑陋,却又有一丝悲悯,这是一些人不愿被忘记与放弃的努力啊…

夜晚潮水回涌。海陷入一片黑暗,对岸的城市隐隐有星光。一弯朦胧的月牙高挂夜空。灯光照亮的鸟居顶天立地。潮水一层层涌上来,吞没我们刚刚走过的大地,红柱如古木的根,一点点扎入海洋。黑色水面映出的红色碎片逐渐连成完整的倒影,像一个梦的圆满。笙歌散,松影静。在这样的幻夜,觉得人生不就是为了梦吗?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吗?“露水般落下,露水般消逝”, 高台寺木栅栏后锁着的「夢」。

神社北侧的山坡上伫立着千曡閣——十六世纪丰臣秀吉为供奉征伐九州时的战死者而建的大经堂。由于秀吉忽然病逝,工事中止,于是保留着未完工时的面貌。早晨沿山边古道登高探访。高峻的九脊顶以山海为墙, 近千张榻榻米宽敞的大殿斑驳又通透,粗壮的木柱保留了树的纹理。海风吹过古梁上重重奉纳牌匾,或书着“清净”,或绘着神鹿。露台眺望,星星点点的岛屿点缀着濑户内海,灰蓝色水面上飘着牡蛎养殖筏,像海中飞翔的鲤鱼旗。透过浓荫的缝隙能够望见山下的海滩,靠岸的渡轮,干净的街巷,朱红的神殿。众人与神一道,等待潮水的洗礼。

每日两次潮起潮落,千年来多少沉沉浮浮。人造的神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神,只能交予造化。一如人类自身。然而人怀着敬畏之心,以虫蚁之力与自然交涉、抗争、共处,日复一日的维护,每隔数载的修复(鸟居即将开始新一轮大修),只为其继续承载祈愿,配得上所寄放的希望。潮湿的风吹入眼眶。人类毕竟也留下了这样的痕迹,也有这样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