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暑假

夏天在年轻光中占有特殊的意义。这是抛开学校——连同所有devoirs(作业总要拖到最后几天才做)——正经无所事事的日子。渐入中年,夏日的重要性渐渐淡去。即便每年夏天都会出门旅行,但提前数月规划的行程含有要努力去完成的意味,与闲来无事的年少时光相去甚远。忽然地,今年在盛夏有了一个gap month,匆忙决定去日本度过,收获了一个额外的暑假。

在乡下

大巴穿过长长的山洞,从黑暗中钻出来时,窗外已是郁郁葱葱的农田。正午的烈日照在青稻穗上,折射出一片蒙蒙绿光,像大地生出一层绒毛。伸出手去触摸,手指穿过光的影子,身体也变成一层mirage

下车两分钟,额头已经浮起一层汗珠。旅馆小哥长着一张染谷将太的脸,分不出是憨是皮,笑嘻嘻地说,今天可是超级热,be careful! 再热还是要出门玩儿,戴上草帽,喷上降温喷雾,一头扎进炎炎夏日。

多年没有过的感受随汗水浸透皮肤,一点一滴,连成一片,锁住毛孔的呼吸——空气浸满饱和的水分子,蝉鸣铺天盖地,闭上眼便觉得世界在旋转,不一会儿蚊虫盯上了小腿偶尔吹来一阵风,闭上眼睛伸出脖子,把脸严丝合缝地贴上去。躲进街边小杂货店,哗啦啦的凉水冲打木槽中的玻璃瓶冷饮,蝴蝶与光在红绣球与黄雏菊(也许又不是这两种花)间周旋,映成绿色的花玻璃窗边转动的风扇嗡嗡,拧开瓶盖的汽水嘶嘶,速度输给气温的我手中的冰激凌嘀哒哒化掉,掉在裙子上,偷偷用纸巾擦成模糊的一团帮忙掩盖的小伙伴睁着眼说,看不出来呢~

绿油油的稻田间立着一幢幢合掌屋:近一米厚的稻草搭在交错的木梁上,三角形屋顶几乎与屋身一样高,如同头戴与身子一样长的胖尖顶帽,但因为经历过时间洗礼丝毫不显冒失,大概像年长的精灵吧。坐在一个围炉边(当然并没有点燃),吊扇吱吱呀呀地转,老爷爷每过十几分钟就过来让我们添铁锅中温热的红豆汤。小时候——其实我长到二十二岁都是如此,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公——只有他,其他家长都想看住我少吃零食——也会如此纵容我吃喜欢的东西,手中的橘子会从一个变成两个,碗里的绿豆沙从半碗变满,诸如此类。

室外光线渐渐柔和,烈日与游人一同散去。白川乡沉入空荡荡的宁静。金色的蜻蜓停在翠绿的稻穗尖,透明翅膀的末端各点着一滴墨。蚕豆大小的蜘蛛在池塘边结网,从背景合掌屋的窗棱一直爬上半个屋顶。一位老奶奶坐在一间老屋门前,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也大声回答こんにちわ!”,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说了句长长的日语,只听懂最后一个词よかった!让跟着柯南学日语多年的小伙伴翻译,他说啊可爱的小猫开心真是太好啦!一只柴犬牵着一位老爷爷散步,斜阳下的一排向日葵、屋角晃着字蓝布的小店、竹帘下的红邮筒、小鸟与花朵栖息的木栅栏、金鱼游过的清澈水沟穿过一片又一片金箔画,很快它也成为一只金色的犬。

一直走到村子边缘,落日碎在梯田的水波中,暮霭笼罩群山,松林画出陡直的屏风,将夕晖圈在山谷中。不远处是宽阔奔腾的河,白浪滔滔如沸水翻滚。如果我们是村子里的少年,大概在畅想如何走出山谷,哪一天,以怎样的方式,最舍不得与谁道别但我们是一双疲惫的成年人,此刻只想留在这里,牵着手,晃啊晃,不说话。

清晨从布団中挣扎出来,趁天凉去散步。晨光在水田间流淌,蛛网挂满露珠闪闪发亮,像夏洛的字迹。长翅膀的蚂蚁飞上淡紫色花朵,捧起黄色的花蕊。指头大小的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大片高水草随之轻晃,一阵悉悉索索,脚下溪水哗啦啦啦。

太阳晒起来时钻进一家零食店后的小餐馆,坐在老旧的木桌椅边,窗外是绿油油的田野。一大碗辣拉面吃到冒眼泪,只说日语的店主老爷爷在邻桌记账,见状慢慢晃过来,在我们桌上放下两块小饼干,又默默走开。

路过喷着水雾的路边小摊,在木板凳上坐下吃刨冰,冰粒很粗,糖浆很甜,有种淳朴的质感。不仅是属于乡下的,还有那种久远的年少时光带有的颗粒感。那时对未来有过许多幻想,可似乎都只到三十岁为止,我会长成什么样,做什么工作,在哪座城市生活,遇到谁之后呢,皮肤长出斑点、身材逐渐走样、为工作和/或孩子焦头烂额、一天比一天接近与接受衰老的中年生活,为何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呢?一只夏虫啊。但也正因此没有这些概念,才是完整的少年吧。而我们此刻的时光是偷来的,连同这碗刨冰也变得可疑,停下一秒就像要全化掉。

就这样从黄昏到清晨,从清晨到午后,我们闲来无事游荡,什么也没有错过,虫子与小鸟,晨露微亮的光芒,不够壮丽的夕阳。坐上大巴离开时,像是结束了人生最后一个暑假(上一个是什么时候呢已经记不清)。虫、鸟与光当然会一直在,只是很多时候我们的眼睛不再看得见。

在城市

回到东京,川流人群中汇入无规律游荡的一滴。电车上看到甲子园100回目的广告,脑中响起《棒球英豪》片尾那首《青春》,Stay Stay Stay,像车窗外景色一样飞驰而去的时光呀想起在小樽时,从废弃铁道的公园走向挂满风铃的商业街,经过一条诡异地只开有理发馆与旧物回收店的小街,一扇斑驳的窗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大招贴画,祝贺当地学校打入今夏的甲子园。在高山一家蜂蜜店,店员阿姨听说我们来自西雅图马上兴奋地大呼Ichiro! 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抬起双手、弯起胳膊作挥棒动作,啊铃木一朗!现在与曾经的甲子园少年,永远占据着夏天。

都在说平成年最后的夏天,像踩着一个时代溜走时的尾巴,看了一场花火大会。夜空中星云燃烧,绽放出花与蝶。火的瀑布飞流直下。光与彩流淌在屋形船顶上抬起的脸庞,团扇与垂坠的发饰停止了晃动。一片轻声的、按捺不住的赞叹。然后漫天星辰全部坠落,一颗也不剩。几百秒,宇宙诞生又毁灭。 几十秒后复又重生,扯紧一颗颗心。河上幽蓝的黑夜勾勒出一对对相倚的轮廓,这一刻幸运、温柔又脆弱。再写下去就像会碎掉。

乘小田急电车至鹤卷温泉,无由来地喜欢这个名字,也许是联想到宫泽贤治的花卷与雪野的丹顶鹤吧。想象是白色的,而现实在浓荫。小路尽头一方偌大的庭院,旅馆门前等候的大叔敲响了太鼓。三间宽敞的和室连成松風の間,纸灯笼与榻榻米、长长的回廊与夏日的庭院围出的空间非常老式,又非常动画。推开玻璃门,点上蚊香,摇着团扇,喝着梅子汽酒,闲聊淹没在浩大的蝉鸣里。沉默一刻便像暂停在日剧的场景里,也许只差一只猫,或一根线香花火。想象同一空间内不同时间的影像:对弈的将棋选手坐在那块椅垫上低头凝神、捏着棋子、擦着汗珠;童年的宫崎骏在后山上穿过鸟居的红柱,发现藏在绿荫幽影间的“汤の上稻荷不觉间被蚊子叮了许多包夜半仍痒,爬起来涂药,穿过长廊。庭院亮着灯笼,微光流入空荡的和室,花瓶与画卷熠熠发光,金屏风上白鹤起舞,菊纹在窗楣上绽放,如幻梦一场。

其余时间就是闲逛,水泥森林里洒着秘密的芽。百货大楼的露台或商业区深处的小巷藏着小神社,废弃的猫形跷跷板孤零零地停留在过去,一群机械小人儿每天四次协力敲响钢铁大钟。从银座到表参道、从代官山到自由之丘,一家一家地吃甜点店,逛杂货铺。每一间都像一座生活博物馆。我每戴起一顶帽子、拿起一个发卡比划,小伙伴就说好看!他每盯着一盆植物、看着一盏吊灯,我就哭嚷啊带不回去~ 两人挑了许多餐具与摆设,还买了一对耳环与好几枚胸针,尽管不知会不会戴输给应有尽有的大都市,被披着精美外衣的消费主义收买。

无论36度高温还是十级大风天,无论少女还是老妇人,每一位女性都保持着完美妆容。由衷觉得好看(啊我也想像她一样,挥汗如雨的我默默地想),转念又想,无一例外,是否暗示着强加于每位女性的默认规则呢?对日本的喜爱一部分在于,在他国被无限夸大的一些概念被缩小到常理尺寸,比如国家/民族、比如成功;但另一方面,一些概念又被无限放大,比如得体的外表、比如。当然每种文化都有潜规则定义的主流形象,比方说美国理想的女性应是积极健美、身兼数role (I fail every standard obviously),但感觉margin更宽,不至于难以容身。日本却不同,对女性的苛求与束缚尤其,如精美包装上勒得紧紧的捆绳。我能感到自在,大概是由于外国人身份——阻挡我真正理解与走近、同时又保护我不必服从规则的隐身斗篷。如果生在日本,我会顺从地融入还是仓皇地逃走呢?大概是后者吧,逃跑是我的特长,可耻,有时有用

离开这天赶上东京都美术馆藤田嗣治展开幕。眼前的画填满书本或屏幕上表现不尽的细节,线条的细腻与变化只能是东方的,感受却又是西方的。幽暗中发着光的乳白色,如水族箱里的水母,一种矛盾的、混沌的透明,流淌出女人、猫与梦的空间,吮吸着蜜与苦涩。一次次遭乱世吞噬,一次次背井离乡,苦苦汲取异域的风土,却始终被贴着exotique标签。画到最后剩下的只是过去、是梦、是天国,都是虚幻。也许不用唏嘘,等待每个人的都是缺憾,是衰弱,是尽头。但也并非所有时刻都不值得,斜阳里河流底下微微闪耀着的沙金,就沉在白川、隅田川、目黑川我们的影子里。默默地挤在安静的人群中看完,赶往机场。仍在盛夏,在偷来的暑假的尾声,我浸在日光中,想象着雪,水母般的白色,纷纷扬扬地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