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st and stardust

“And the rest is rust and stardust. ” ― Nabokov

Merida——遗忘古罗马

从葡萄牙东部老城Evora沿高速公路向东开一小时,便进入了西班牙。由于没有明显的国境线,金黄的乡野景色也无变化,一段时间不知身处哪国,直到手机上的时间往前跳了一小时。高速公路也从A6变成A5,平滑的路面开始颠簸——葡萄牙的高速是收费道路(但比日本便宜不少),路况极佳,而西班牙高速与美国差不多,免费、坑洼。

颠簸一个半小时后,一座现代大城市隐隐出现在一条河对面。说现代,并非时代前沿之意——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时代;驶入城市,车窗上映出三四层的楼房,各式朴素的门面,热闹欢乐的行人,倒不如说有种上世纪末的氛围感。只不过这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梅里达,因为我们是为它的历史而来。公元前25年,不久前从元老院获君权、结束罗马共和国时代的奥古斯都为安置退休军人在这里建起城市,逐渐成为罗马帝国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穿过Parador酒店的门,时间开始倒流。Parador算是西班牙“国企”,旗下酒店均由历史建筑改建,这幢有着迷宫般回廊的十八世纪建筑从前是座修道院,前厅与长廊还展示着此地发现的更古老的文物——古罗马柱残存的基石。走上街便发现,这座城市的确处处留着古罗马的痕迹。很快路过一座十几米高的花岗岩圆拱——建于一世纪的图拉真拱门(实际与这位罗马皇帝无关),原本为凯旋门的模样,是通往公共广场上神庙的入口。两千年的时光抚平了雕饰,磨损了石材,空留一道圆拱,横跨现代街道,愈发显得雄伟。

往前走几分钟,建于同一时期的戴安娜神庙便出现在眼前——虽冠以戴安娜之名,但其实是献给古罗马皇帝的神庙。高高的花岗岩基石上,八米高的科林斯石柱依然精美雄壮,立在曾经的城市广场中央,傲视着熙熙攘攘的商业街。石柱后方奇特地立着一座两层高的文艺复兴式小楼。十六世纪当地贵族以神庙为基础建造了一座宫殿,这种凭爱意将古罗马私有的疯狂行为,反而为其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历史仿佛总是戏虐的。

再往前走十来分钟,城市又老去十来年:建于公元前8年的椭圆形斗兽场是罗马斗兽场更古老、残破的版本;公元前15年建成的剧院则完好得令人惊叹,依山而建的看台可容纳近六千观众,脚下半圆形舞台后方,布景楼顶端已坍塌,双层柱廊撑起虚幻的宫殿;石柱下的雕像虽然残破,神韵依然在肢体动作与衣裳褶皱间流转。想象两千年前舞台化身城中街巷,在乐声中上演喧闹的滑稽剧或血腥的谋杀;另一日则升起山崖与树林,泉水流淌,人兽相争。端坐前排身着华袍的贵族与站在山头衣衫简朴的平民为同一幕大笑大叫,拍手称好。尽管古罗马人从未像希腊人那般欣赏崇高的美,兴趣渐渐转移向更刺激的角斗,但戏剧从未落幕,直到罗马帝国消亡。如今每年夏天这座露天剧院依然会举办戏剧节,上演一个又一个仲夏夜的梦境。

穿街走巷中,早已退化成以车轮代替四足的野兽又变回了直立行走的人类。在我看来,城市文明的标志之一便是适合步行,道路、景观与建筑是为人而非交通工具而设计。让人想不停歇地走,让人能够不停歇地走,像每一座欧洲的老城。一直走到河边,中世纪摩尔人的要塞下,罗马桥横跨宽阔的城中绿洲。这座连拱石桥长近八百米,据说是现存最长的古罗马桥。行人三三两两悠闲地从桥上走过。古迹在此地如此稀疏平常,当地人或许早已遗忘脚下的历史。这里甚至不像一座旅游城市,热门餐馆的服务员也基本一句英语都不说(我冰咖啡瘾发作时挣扎着蹦单词点了一杯cafe frio, 端上来的竟是一杯盖着大坨奶油的甜饮)。

傍晚时分,穿过闹市来到Los Milagros高架引水桥下。这是这座城市最早的遗迹之一。它曾经蜿蜒八百多米,为新建立的城市引来北面的湖水。两千多年后,近三十米高的三层水渠依然矗立,三百余米延绵在广阔的绿茵地。古罗马人混合水泥与砾石,给自然界最坚固的材料施以人的智慧与苦力,不屈地对抗时间的损耗,宛如奇迹。有些圆拱已经坍塌,但丝毫不损其壮美,斜阳照射下化作永恒的雕像。桥洞下一对情侣在野餐,草地上一群少年在踢足球,不时有人牵着狗走过。古迹融入日常,就像日落融于暮色。天黑之前,路过只剩地基的罗马竞技场。开阔的长椭圆形空地后,粉色天空升起一枚浑圆的、中秋的月亮。

Cordoba——中世纪的光

抵达科尔多瓦老城的过程仿佛剥洋葱,先穿过一片略显老旧的现代城市, 兑去第一层壳;进入一层层红砖屋顶白墙房屋拼成的老街;石板路越来越窄,推开游客一寸一寸往前走,忽然老城的中心——气势磅礴的大清真寺出现在眼前。我们要住的酒店就在一旁的窄巷中。拎着箱子走到一扇雕花的拱形铁门前。一口奇特英国口音的旅馆主人领我们穿过宁静的庭院,高大的橘子树遮蔽了大半天空,淡彩色瓷砖装饰的小喷泉池嘀嗒作响。旅馆是一幢十七世纪老宅,厚重的白墙砌出古典的长廊,十间房环绕一方石雕与瓷砖装饰的中庭。屋顶上开阔的露台正对着大清真寺穹顶与塔楼,雄伟地浮在浩瀚的老城上方。

说是清真寺,现在却是一座天主教堂,全称Mezquita-Catedral de Córdoba. 它是科尔多瓦的具象: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复杂的历史、曲折的融合都刻在古老的石头上。最初,从罗马人手中夺过伊比利亚半岛的西哥特人在此建起基督教堂。八世纪,随着摩尔人成为新的征服者,巨大的清真寺拔地而起,并在随后的四个世纪不断扩建,精美繁复,气入云霄——彼时Umayyad王朝建立起强大的阿拉伯帝国,科尔多瓦成为哈里发国首府及欧洲的文化学术中心,而世上最伟大的城市需要伟大的象征。

穿过刺眼阳光下的橘子树庭院,从一道拱门步入清真寺,陷入黑暗的瞳仁上,慢慢浮现出一片石柱之海。成百上千根深色石柱以红白相间的双层圆拱相连,宛如层叠的海涛,直铺向目光的尽头。如此浩瀚、宏伟,以至于仿佛并非实物,而是草间弥生的Infinity Room生成的镜像。鼎盛时期的伍麦叶王朝不惜从各地搜集最上等的石材,约三米高的柱身多为大理石或花岗岩,而差不多与柱身等高的拱券由石灰岩与红砖砌成。圆拱撑起的木天花板上刻满繁复的几何图形与植物花纹,垂下精雕细琢的铁吊灯。马蹄形拱门后藏着指示麦加方向的壁龛(mihrab),变幻层叠的穹顶浮在阴翳的空间,拜占庭式马赛克泛着金光,华丽得令人目眩。

在石柱的迷宫中穿梭,忽入一座明亮开阔的哥特式中殿,像梦境中错落的时空无缝衔接,一步跨入另一个纪元。十三世纪基督徒重夺科尔多瓦,将清真寺改为教堂,宣礼塔变钟楼;十六世纪西班牙国王在其中央建起十字形中殿,深红色桃木与闪闪发光的金饰装扮出奢华的祭坛;十八世纪又添桃木雕刻的唱诗班席。虽处处精美,但在极具巧思与气势的清真寺包裹中相形失色。幸而原先的主结构得以保留。新旧过渡的柱廊上,玫瑰花窗投下色彩斑斓的光斑,落在石头地板与我们身上。

听旅馆主人说,前几年天主教会试图将大清真寺改名为Cathedral Mosque以突出其教堂身份,但遭到许多当地居民反对,哪怕他们本身是基督徒。他们不介意说,我们去清真寺做弥撒。这种包容或许是对历史的回应。在曾经的科尔多瓦哈里发国,穆斯林、犹太人与基督徒和平相处,一同创造了先进的科技、文化与艺术,并译成拉丁语、希伯来语广泛传播,在黑暗蒙昧的中世纪亮起一束光。十一世纪,科尔多瓦成为世上最繁荣发达的城市之一,城中铺砌道路,亮起灯火,建起面向公众的图书馆、大学与医院,西欧贵族会前来求学与治疗。如今科尔多瓦沦为一座地方小城,但在它的现代子民身上,看得到它曾经的影子。哪怕语言能被修改,历史亦能反复,但只要概念在心中生过根,便不会停止生长。

热情的旅馆主人语速奇快,英语中时不时夹杂着”Si”,好奇问他来自哪儿,答案竟然是直布罗陀。他说起夹在英国与西班牙之间的生活,抱怨英国退欧后的种种不便。国境对于一个人而言,或许就像时代于一个城市,跨越绝非一瞬之事,而需要漫长的时间与努力。如今这座城市早已将各个时代之间的接缝抚平。在老城区的石巷中穿梭,不知不觉走入传统犹太街区,随处可见挂满绿植的白墙与鲜花装饰的门庭。这会儿并非花季,据说五月家家花团锦簇,“花墙”比赛更是当地的年度盛事。厚厚的砖墙与盎然的绿意在炎热难耐的天气送来一丝清凉。为了对抗高温,当地人还有另一项传统:往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浇水,让凉水流淌在石缝间,既降温又不湿脚。人也不断灌水降温,从本地特色的冷汤(发源于科尔多瓦的番茄冷汤Salmojero和本地版Ajo blanco杏仁冷汤Mazamorra)到新鲜甘美的橙汁——像把刚摘下来的大橙子切开挤第一下接到的那杯汁,再到大清真寺对面星巴克的冰咖啡。

6点太阳稍稍西落。走上大清真寺前方的古罗马桥,厚重的桥墩撑起连拱的石桥,跨过被水畔灌木染成绿色的河流。走到桥头回望,鸭子划过水中大清真寺雄伟的倒影,群鸟飞过高耸的穹顶与塔楼。不知何处古老的钟声敲响,悠远浑厚的声音将人带回中世纪,等待暮色降临在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城市。

Granada——摩尔人的挽歌

从科尔多瓦南下,一路缓和起伏的金黄色山坡上一团团绿树滚动。远方层叠的山峦如在雾中,驶入城市才发现是烟。高架桥上看到的格拉纳达平凡得可以是世上任何一座中型城市,与我十几年前的印象大相径庭,不知因为当年我是乘火车直抵老城,还是记忆的美化删减。Hotel Alhambra Palace座落在半山腰,彩色马赛克与浮雕装饰的墙面、大扇马蹄拱落地窗、低垂的铜吊灯营造出阿拉伯风情,有种旧日的奢华感。房间外的露台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黄墙红瓦的老房子与灰白的水泥小楼浩浩荡荡铺满整个山谷。

当然眺望城市更好的选择是对面山头的Mirador St Nicholas。穿过阿尔拜辛区蜿蜒曲折的白色街巷,赶在日落前爬上露台,天空染成淡粉色,远山愈加朦胧,只剩下淡墨勾勒的山脊。前景里金红色的宫殿漂浮在半空中,如古人的梦。泥土中的矿物赋予它独特的色彩,恰如其名,阿尔罕布拉——阿拉伯语中红色的城堡。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是冬天,背后皑皑雪峰壮丽延绵,露台空空荡荡,不似今日人挤人。不过经历两年多疫情后,从这种热闹中感受到一种野蛮的生命力,不再那么生厌。何况远古的梦无法被惊扰。

夜幕降临,我们深入梦境。夜灯照亮建于七个世纪前的Nasrid Palaces。排队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前厅the Mexuar,精细繁复的浮雕从四面八方涌入眼帘:木天花板上镶着金黄的星星,红瓷砖地板上藏着小鹿,阿拉伯文连成花纹,细碎的波浪组成圆拱,大朵繁花在窗格绽放。如此多如此美的细节不断涌来,一时不知该看哪儿。而这只是序曲。这里曾是苏丹接待臣民、处理公共事务的空间,再往前便进入苏丹招待高规格宾客的宫殿Comares Palace。一间套一间的华丽房间通往狭长开阔的中庭 Court of the Myrtle——长长的水池如一面明镜,映出尽头宫殿雕栏玉砌的双层拱门,浮在黑夜之上,仿佛光织出的幻影。再往前则进入最隐秘也最负盛名的Palace of the Lions,无数微型穹拱组成的蜂巢穹顶向上拓展出无穷无尽深的空间,精心雕琢的每一瓣穹拱都似一片花叶,一朵穹顶便能盛下世上每一种花的蜜。纤细石柱上的雕花在灯光里变得轻薄透明,变成布鲁日的蕾丝。拱廊围绕的庭院中央,十二只白色大理石狮子托起一方圆形水钵,而光在黑暗中托起它们。

我们梦游着走出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夜。十三世纪基督徒夺回绝大部分伊比利亚半岛,Nasrid王朝在格拉纳达建立起最后一个摩尔王国,直至1492年消亡。此间建起的阿尔罕布拉宫可以说是伊斯兰建筑的集之大成之作,论精美无出其右,但其建筑设计并无创新,装饰也多采用廉价的石膏和木板,不似几个世纪前的Umayyad王朝,在科尔多瓦仅使用最好的石材,像古罗马人一样意指不朽。因此阿尔罕布拉令人目眩的优美中有种脆弱的哀愁,恰似一曲提前写下的摩尔人的挽歌,如泣如诉:人再如何接近美,也无法抵达永恒。

翌日清晨烫金的光中,宫殿愈加美轮美奂,脆弱感也愈加明显。厚重的夯土墙深锁一院纤细的廊柱与拱窗。铺满整个墙面的白色石膏浮雕落在底部蓝绿相间的马赛克之上,繁复又轻盈,如白雪覆盖大地,不留任何空隙,却似留白的画面般,营造出一种空明洁净之感。空无一人的狮庭,空气也肃穆沉静,熹微晨光在柱廊的镂空雕花间与石狮吐出的细水柱上微微震颤。狮子吐出的泉水流进白色大理石地板上的四条水道,象征着天堂里的四条河流,将流过整个宫殿。伊斯兰教认为水乃生命之源,能够净化身体和灵魂。水是贯穿整个阿尔罕布拉建筑群的核心元素。

要将水运上八百多米高的山头并非易事。摩尔人修建水渠从六公里外的河流引水,用水坝与水轮让河水逆流而上抵达山顶,再通过大大小小的蓄水池与复杂的水道送至宫殿各个角落。残存的Palace of the Partal里,清水浇灌的花园繁花锦簇,石榴树上结着这座城市的标志。长方形池塘上笼罩着一层金雾,人一靠近也变得透明。跨过石桥来到另一座山头,小喷泉池点缀着绵长的灌木甬道——有些圆滚滚的身子上修剪出一对尖耳朵,像龙猫变成的;几颗高大茂密的树则可拱猫巴士停靠。与天上的宫殿相比,这里有种活泼而天真的美。

一面红瓦白墙围绕Generallife Garden,这是当年摩尔君主的夏宫。长长的水渠在绿植红花萦绕的庭院中央流淌,两列对称的喷水口向池中吐出珍珠缀成的弧线。水的甬道尽头立着一幢双层凉亭,灰泥雕饰的连拱门廊撑起简洁雅致的白色长廊。马蹄拱窗外,高矮参差的白墙老宅沿山坡起伏,红色的宫殿飘在夏末的风中。落成后不到一百年,它便见证了城邦的沦陷。此后时代几经变迁,它成为天主教王室的装饰,被遗忘又被重新发现,如今接受万众仰慕,但它好像始终高高在上,不可亵玩。只有欲将这明净庭院比天堂、又曾视这雕梁画栋为日常的苏丹们为它注入过魂魄。它始终是摩尔人的魂器。

此刻烟雾仍未散去,远山依然朦胧,它依旧在古梦中。一天后一场泥雨落下,将梦淋成越来越模糊的画,最终融化在车的后视镜中。

Ronda——连接新旧的桥

七百多米高的山崖上忽然出现一座天空之城。白墙棕瓦的小房子鳞次栉比排列在陡崖边,再多挤进来一幢大概就会统统掉下来。龙达果然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十五世纪为躲避西班牙王室的宗教迫害,不少穆斯林逃亡内华达山脉深处,龙达就是曾经的避难所之一。它的地理位置就像是为避世而设。

悬崖顶部被河流切出一百余米深的峡谷,将城市一分为二,一侧是中世纪摩尔人的老城,白房子如蘑菇般见缝插针长在悬崖峭壁间,几乎让人觉得居民会骑着鹰回家;另一侧是后来天主教居民的新城,从文艺复兴到新古典主义小楼列在宽阔的街边。一座十八世纪建成的“新桥”从深不见底的谷底拔地而起,一直架到悬崖顶部,短短的桥梁将断崖两岸相连,也连接起两座城区与两个时代。这并非龙达的第一座桥。往近乎干枯的河流上游走,一座十六世纪初的单拱老桥架在山腰,为当年的新征服者提供了便利的通路。再往上的峡谷深处,还有一座更古老、也更矮小的阿拉伯桥 (也称罗马桥),是早年摩尔人在古罗马遗址上建起的石桥。

新桥附近立着一座显眼的白色圆形建筑,据说是西班牙最古老的斗牛场。摩尔风格的红瓦屋顶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双层黄色拱廊环绕着一方土坪,阳光下如此宁静祥和,不见一点血腥痕迹。十六世纪,天主教统治者为巩固地位采取高压政策,严禁阿拉伯语与伊斯兰教,摩尔人一度在龙达爆发叛乱。统治者为了加强战斗力成立贵族骑兵团,骑马斗牛练手——人总是连累动物遭殃,后来逐渐发展成单人土坪斗牛,并作为大众娱乐流行起来。十八世纪下旬,新桥的建筑师建起这座华丽的斗牛场。龙达也成为现代西班牙斗牛的中心。虽然想尊重文化差异,但难以接受将荣耀建立在对动物的残忍之上。美应指向崇高,仁慈比残暴更美而有力。无奈“历史传统”太常被用作——以弱者为牺牲品的——野蛮的挡箭牌。不知何时,一只红气球从看台后的屋顶上缓缓升起,仿佛将把斗牛场与我们都带上天空。

黄昏的老城,一只橘猫从一幢废弃旧楼的破窗钻出来,悠悠消失在一段上坡的台阶。大朵镶金边的云漂浮在城市脚下沉入暮色的原野,背后的天空从橘色亮成金色又暗成紫色。山崖上几道明亮的射灯打向新桥宏伟的桥梁,桥上路灯也在同一刻亮起,照亮过路的云朵、小狗与恋人。

Sevilla——流连黄金时代

车驶入塞维利亚宽阔的林荫大道,不时有高大的马车踢踏走过。Hotel Alfonso XIII位于城中心热闹的广场一角,华丽的连拱石柱、低垂的铜灯与彩色瓷砖墙面风格糅杂,但被时间调和成一种复古美;精美的木雕天花板与明亮的浅色大理石地板更营造出一种老式的气派。酒店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为迎接西班牙美洲博览会而建,但风格上似乎还要老上几个世纪(后来才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复兴式建筑)。房间宽敞的露台装饰着与同一时期建造的西班牙广场相似的蓝黄色瓷瓶,望向广场斜对面大教堂宏伟的屋顶与钟楼。

这里从七到十二世纪时伫立的是清真寺。1248年,费尔南多三世攻占塞维利亚后改造成天主教教堂。十五世纪初,塞维利亚日益繁盛,决定在此基础上新建一座与其地位相匹配的哥特式教堂,主体建筑历时百年完工,一度成为世上最大的教堂。同时,随着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西班牙开辟新殖民地,并在塞维利亚开设管理新世界贸易的皇家机构,所有商贸船只必须经过这座城市的河港。财富源源不绝涌入,来自西欧的商人以及格拉纳达陷落后改宗的摩尔人也纷纷前来定居,五十年间城市人口翻了一倍。十六世纪下半叶,塞尔维亚成为继威尼斯与罗马之后最大的欧洲城市。此间大教堂也不断扩建翻修,立起105米高的钟楼,添上文艺复兴式圣堂,为这座进入黄金时代的城市献上精美恢弘的地标。

一走进教堂内部便被一种壮丽的空间感吞没:树木自然生长会变成森林,水自然生长会聚成海洋,而石头如果能自然生长,就会化成这座教堂。身处厚墙的围绕之中,却感到如此空旷。近四十米高的束柱撑起一连串尖肋拱顶,精美雕琢的肋架如散落的鲸骨上开出繁花。层层叠叠的石拱下方金光灿灿的祭坛倒像是唯一来自俗世之物。山墙上巨大的玫瑰花窗给石头殿堂增添了一丝柔美,但直到夜里它才会绽放。傍晚随向导钻入隐秘的门,爬上一段又一段狭窄的螺旋楼梯,登上一层又一层屋顶;从一重重飞扶壁下走过,又从上方俯视它们。夕阳给大大小小的尖塔与马赛克穹顶打上柔光,把哥特式影子绘在钟楼古老精美的摩尔式外墙。落日继续西沉,我们来到教堂内部高处的拱廊,金光正透过对面的玫瑰花窗射进来,仿佛夜空中升起一轮太阳。祭坛上方背负十字架的圣像沐浴着圣光,终于抵达天堂。

宏伟的教堂对面,另一座古迹保有更多地方特色。穿过狮子镇守的红色城门,便进入塞维利亚王宫。这里原是摩尔统治者建立的城堡宫殿,十三世纪改成天主教国王的哥特与罗曼式王宫,并不断扩建与重修,又加入了文艺复兴样式,但摩尔元素始终贯穿其中,发展出独特的Mudéjar风格。(前一日参观的Casa de Pilatos也是这一风格的典范。) 几何图形画满窗格,蔓藤花纹爬满墙面,贝壳镶在马蹄门拱,蜂巢穹顶泛着金光。阿尔罕布拉宫太像梦,在这里终于能将各种细节看真切。相较基督教建筑装饰中堆砌的人像,伊斯兰教的装饰元素——水、植物、动物与文字等——更显精美纤细,纯净空灵。阳光在拱廊上洒下光斑,抬头见茂密的紫藤枝叶,仿佛是墙上的浮雕活过来。宫殿地下藏着一座狭长的蓄水池,是十二世纪摩尔人为收集雨水而建,层叠的不规则石拱错落有致地倒映在幽暗宁静的水面,又一出封存的古梦。

在西班牙的最后一天留给尘世。在居民区找到一家高评价的churros老店。一间小小的门面立在两条小街交汇的三角处,排在前头的个个是熟客,一位老爷爷拎走巨大两纸袋,一位大叔刚接过就拿出一根边走边吃。窗口的阿姨热情地介绍他们的油条有粗细两种,不一会递出来热乎乎两小袋,“现炸的,小心烫哦”!一咬下去又脆又香甜 (粗的更筋道稍有点像中国油条),沾着浓稠热巧一口接一口,这几天无数美味海鲜下肚,不知为何这口街边小食最令我难以忘怀。

午后走去老巷深处看Flamenco演出。几十名观众围绕一方小小的舞台,舞台中央摆着四把绿色木头椅子,背后马赛克墙面上开着一扇鲜花装扮的窗。一位抱吉他的大叔与两位穿黑色长裙的阿姨在椅子上坐下,激情的旋律与沙哑的嗓音将我们带去罗姆人家。十八世纪的安达卢西亚,没有国度的罗姆人与摩尔人、犹太人等边缘群体的文化混杂,用音乐抒发悲愤、不羁与骄傲。两位身材高挑的舞者入场,女舞者一袭裹身鱼尾红裙,手掌击出响亮的节拍;男舞者一身紧身黑色西装,手指弹打清脆的响板。指尖与脚尖指挥着激烈的舞姿,旋转着与乐声融为一体,又在高潮时远去。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种热烈又忧伤的氛围里。边缘人诉说的往往是全体的命运。

一路追寻着石头的痕迹走过南方,它们是各种文明绽放又枯竭的见证。或许有一天它们也会消亡。然而消失不等于不曾存在。死亡不等于没有活过。出现过、绽放过的东西总会留下印迹——有时是宏伟的具象,有时是无形的声音。这或许是渺小生命在浩瀚时间面前唯一的慰藉。一切都会生锈,会腐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也都会以原子、以宝石、以星尘存在于更广袤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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