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然是父母的话而非那时的记忆),我出生在上午。来到这个世界整34年时,我坐在一辆红色木板马车上,被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拉着奔向雪原。怀俄明州冬天的空气寒冷而干脆,每一颗水分子都凝成了冰晶,一切都是脆生生的,闪闪发光,像一碰就要碎掉的雕像。晨光也结着霜,钻石尘芒在寂静的阳光中簌簌扑闪。整片雪谷只有一棵几米高的树,枝干直到顶端才忽地一下绽放成许多小叉;一只白头鹰端坐枝头,凝视着它冰封的领地。地热在冰原上刻出流动的河,如蓝色血管淌过冬眠的躯体。前方茫茫白光中,出现大批深褐色鹿影——每到冬季从高地迁徙至此的数千只elks(加拿大马鹿)。它们旁若无人地休憩、啃草,或两两周旋跳着战舞,头上顶着优美的鹿角,很快将要脱落,待来年再度长出,像一双每年重生的对称树。天边挂着Grand Teton的延绵雪峰,威严冷峻。身旁坐着我爱的人,温暖和柔。握紧了手,仿佛可以将这一刻记得更久。

年少时时时刻刻在想着将来,想要爱,要自由,但似乎自由与爱是有条件的,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是什么时候改变看法的呢?已经记不清了,但就是意识到,偏偏这两样不该是有条件的,而是与生俱来:与其说要向外界索取,不如说需向内心探寻。我们常被灌输去挣得开锁的金钥匙,结果却往往是升级为金枷锁,浑身贴满消费主义的logo,始终未走出洞穴。与其如此,不如尝试在束缚中最大限度地舒展自我。最难的其实是认识自我——哪怕发现自己是只怪物(不需要喜欢自己,但也无需逃避与扭曲自己),以及与他人背道而驰的勇气。我一贯懦弱,但胜在固执,慢慢习惯了格格不入,也不再用未来替代现在(每一段生命的价值都在于此时,再说用四五十岁来换三十多岁的生命也不划算)。虽然身体在变老,但内心如Benjamin Button, 一点点回到青春、少年、童年、襁褓之中,汲取一个有限生命所能渴求的全部自由与爱。

看Fantastic Beasts里的小怪物Niffler时想到,我也是这样贪婪地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只不过不是珠宝与金币,而是知识与经历:作为被时间禁锢的生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拓展自身的维度。两者的叠加塑造我们的记忆——见到是不足够的,还要知道与理解 (这样获得的才不仅是一个时间点上的平面投影,而是贯穿整个时间轴的全息影像)——摊开是一个纷呈的宇宙:群星闪耀,极光飞舞,碧色海洋,银色沙漠,彩色山峦,生生不息的街巷,积满灰尘的城邦,狄更斯的时代,布罗茨基的水乡,列维斯特劳斯的丛林,博尔赫斯的迷宫… 记忆是我们失去的时间,是我们获得的生命。

蒲宁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寒秋>,女人在秋夜跟即将奔赴战场的未婚夫惜别。她没能等到他回来,后来家道中落,颠沛流离,结尾回忆一生说她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呢,唯一有过的,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中,人唯一无法被剥夺的就是回忆。而我已幸运的拥有远不止一个夜晚:攀上峭壁见形似雄鹰的马丘比丘从云雾中现出面容的早晨;复活节岛火山口与巨大石像对话的黄昏;午夜阳光下在冰山间航行的白夜…还有更琐碎的镜头:每天的咖啡与面包、亲吻与拥抱,夏同学用小狗的梳毛剪给我剪刘海,半夜背着小狗偷偷吃刚烤好的热面包… 像一出優しい的日剧,今天、此刻是温柔的,明天大概也会如此,就很安心。生日前有天夜里躺在床上,夏同学问我有什么梦想还没实现,我说“当一只真正的猫”,他答“那就一步一个爪印地加油吧!”” Tant qu’on est deux, la vie est possible.” Le rêve aussi. 尼采说婚姻是一场长对话,主题已经模糊,不舍完结的是这些絮絮叨叨。这两年感慨时事,时常想起茨威格笔下<昨日的世界>,人类脆弱的天真与文明总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在历史的螺旋进入下旋时,对明天不是没有恐惧,但不要害怕幸福,因为它们是力量。

尽管常躲在泡泡中,但我不是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快乐于个人而言是至高的善,但不是唯一的;我倾向于苏格拉底,道德本身亦值得成为目标。因此无论与快乐成正或负关联,都要保持integrity: “Integrity means wholeness, unity; the idea of integrity as a value is the idea of a life lived as a whole rather than as a series of disconnected episodes. ” 希望人生的每一帧都经得起回忆与审视。其次我也不认为个人能与外界彻底割裂。比如当authority能随时从我们身上拿走什么时,我们的缄默便是对integrity的破坏,被偷走一个词亦是人格完整性上的一条裂缝。对于社会人来说,没有能够完全隐身的环境。无身份的存在是乌托邦。虽然我害怕集体,尽量远离集体,但深知自身也贴着各种无法撕去的集体标签(哪怕有些我并无认同感)。并且,集体是由许许多多的个人组成,我们无法对他人的境遇与抗争无动于衷。对他人的命运有感受力,这大概是(部分)人类与(绝大部分)其它物种的区别。

人类学家将culture定义为与nature对立的概念,或许个人只有控制本性、而非被本性控制才是合格的文明人;如若只知满足一己私欲(尤其物欲),不过是只两脚兽。如何摆脱这种初级状态,我想一是有所回报:单纯的美国年轻人常挂在嘴边说find your cause(s),从前不以为然,后来接触许多逐流于世的人才觉得这点很重要,在大于自身的域中找到关注的事,参与其中,或许能将渺小的生命放大一点。最简单的方式是donation。最早开始持续捐款的是Wikipedia,或许是我访问频率最高的网站(作为信息源或索引),对它多年来无偿为公众提供知识与信息深怀敬意与感激(于我们而言多一个便利选项,于许多缺乏经济条件与教育资源的人则是打开一条通道)。养了小狗之后对动物的不幸更加敏感,于是会捐助当地动物保护组织。去年以来环境保护、女性权益等因政策倒退让我更为关注,此外有余力时也愿捐助Smithsonian等科学、艺术、教育机构。捐款当然不是赎罪券,买不来救赎与心安(太多苦难我们无能为力),但是一种对自己的激励,是普通人参与改善人类(及其它生命)境遇的方式。希望以后能克服社交障碍去做志愿者,亲手去推那些磨。

另一点我想是有所创造。创造是种奢侈,是天赋与时间两个珍稀元素的产物。但平凡的人也能唱自己的歌,探求智与美。很感激现在的工作,动力不在于(微薄的)报酬而在于过程。日复一日的阅读与理解,把语言置于刀锋之下,不停地改与削,如琢如磨;像画一幅永远失真的肖像,总希望能更真一些、更美一些。在否定声中长大,对任何事都没自信,在这样孤独的工作中反而是种优势。此外仍在坚持写笨拙的文字。读天才的作品时常常深受震动,继而羞愧: Words don’t fail us. We fail words. 可还是要写。Of Human Bondage中说“The only reason that one paints is that one can’t help it.” It applies to writing. 尤其作为一个时代的misfit。存在与讲述是边缘人的宿命,展现人类各式各样的面孔,像达尔文记录鸽子的变种。”Then”, 听从内心与里尔克,”as if no one had ever tried before, try to say what you see and feel and love and lose.”

现在不再那么恐惧衰老。年龄自有其残酷,也有其美妙。上个月读艾略特的Four Quartets哭了。年轻时读他只觉得美,但如今受到深刻的触动。人体是否有内置程序,某些化学物质——理解与情感——只有到达某个年龄才会触发。East Coker最后这段令我想到生命的尾声,非常悲伤,非常温柔,非常勇敢,我们牵着手,不害怕。

Home is where one starts from. As we grow older
The world becomes stranger, the pattern more complicated
Of dead and living. Not the intense moment
Isolated, with no before and after,
But a lifetime burning in every moment
And not the lifetime of one man only
But of old stones that cannot be deciphered.
There is a time for the evening under starlight,
A time for the evening under lamplight
(The evening with the photograph album).
Love is most nearly itself
When here and now cease to matter.
Old men ought to be explorers
Here or there does not matter
We must be still and still moving
Into another intensity
For a further union, a deeper communion
Through the dark cold and the empty desolation,
The wave cry, the wind cry, the vast waters
Of the petrel and the porpoise. 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