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

自从离开法国后,还没读过Patrick Modiano的小说。某天忽然想起这件事。2008年初从法国回北京时,手上拿着一本不久前出版的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 那是我读的最后一本他的小说。故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这本书的下落也不得而知了。身后书架上依然有三本印着他的名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Une Jeunesse, De Si Braves Garçons. 为何是这三本呢?当年买齐了livre de poche出版的他的作品——由于囊中羞涩只买得起简装本,特价时一册不到两欧;这是我当年最喜欢的三本吗?

找来他2008年后出版的小说,先读了《夜的草》。依然是朦胧的记忆,依然在执着寻觅,纸片上只言片语的线索串起混沌的过去。读着读着倚在床头夜灯下的我回到十几年前,乳白色的夜雾涌入巴黎嘈杂的地铁。当年正是地铁行驶在轨道上的哐当声伴我读完了他讲的全部故事。失去的身份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逝去的青春却如车窗上倒去的风景,抓住的全是幻影。

忽然书页上一个熟悉的地名跃入眼帘,Cité Universitaire. 全称Cité Internationale Universitaire de Paris, 即巴黎际大学生城,我们常简称为Cité U. 我们指大学生城的住户,是的,我也曾在这里短暂生活过。那时我刚到巴黎,在找到开学后长住的房子之前,暂时在这里落脚。那一年的生活几乎没有在我的人生留下任何痕迹。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抵达那天的情形。从CDG机场开来的RER B下车,把几十公斤行李搬到Cité U门口,视线越过整齐的花园,广场尽头是雄壮、对称、砖墙红窗城堡般的Maison Internationale. 为了休息或是等待同行的女孩,我一屁股坐在我的行李箱上,疲惫又兴奋地看着这一切。夜晚九点巴黎的天空依然明亮,令我惊叹。各色面孔的年轻人说着各种语言从我身边走过,有人冲我微笑,有人上前来问好,有人在我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留下联系方式。我从木箱里翻出压在箱底的小本子,最初几页上写满毫无印象的名字,地址,邮箱与电话。如果我拨打其中一个号码,会响起疑惑的”Allô?”或”Hello?”,还是直线般永无止境的长音呢。

记事本上的一行地址与书页上的重合:Fondation des États-Unis,15 boulevard Jourdan. 想起来了,褐色石墙上缀着白色的窗,绿茵茵的常春藤从一楼一直爬上顶层的拱窗。不记得楼的正面是什么样,因为我总是从一扇侧门出入。门口设有密码锁,但似乎大学城每个人都知道密码——或许因为美国学生常开party的缘故。住在这栋楼的好友对我说如果你忘了,来的路上随便拉一个人问美国楼的密码是什么,他就能告诉你。她住在这栋美国楼的244室,绿藤就攀在略显老旧的窗外,阳光下如一片片金子。她当然并非来自美国,夏天的Cité U没有国籍与专业限制,数十栋以各国名字命名的宿舍楼为所有国际学生提供短期住宿。

我住在西头的Maison des Provences de France (法国外省学生宿舍), 55 boulevard Jourdan. 从美国楼到法国楼要穿过中央广场,广阔的草坪,几幢楼后的小花园。我住在chambre 156, 房间比美国楼更现代,方正、明亮,却也更乏味。幸而窗户绿树掩映,斜朓希腊宿舍楼,一栋廊柱装饰的神庙式白色建筑,精巧安静地立在一方开阔绿地一角。我在楼里认识了香港人、马赛人、英国人… 尽管本子上并未记下他们的名字。很多人的法语甚至不如刚学两年的我,于是我们常常英语夹杂着法语。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与好友,有时与第一天遇见的人,穿过绿地、花园、各种风格的建筑、各种难以辨识的语言,去国际楼里的食堂,去咖啡馆,去马路对面搭地铁,或去另一侧马路对面的Parc Montsouris。城中森林,草地如茵,似乎还有一条绿藤与野草吞没的废弃铁道。最后这幅画面简直像记忆编造出来的,直到我在网上搜到Chemin de fer de Petite Ceinture (小环线铁路) 的照片。

当时学校尚未正式开学,只需参加专为国际学生开设的cours d’intégration,大致是简单的语言与文化课程。我有大把时间在Cité U与巴黎的街巷闲逛。我深深感到幸运,却又不知道这究竟有多么幸运。我们那么年轻,那么乐观,以为这就是未来的缩影。这座大学城实际上始于昨日世界,是一战后为弥合创伤的努力之一,致力于为前来求学的外国学生提供一处高质量的住处,并促进不同文化间的日常交流。然而那时在此停留过的年轻人大概都没能躲过二战。和平的心愿直到那一代人老去之后才实现,更重的创伤直到几十年后才愈合。我所认识的欧洲已经开始使用同一种货币,从巴黎坐火车去柏林亦无需签证。在这个人人做着同一个梦的城中,在夏日阳光下,一切闪闪发亮,国境投不下影子。这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乌托邦,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夏天结束之前我在附近的Porte d’Orléans找到一间出租房。搬家之前我在日记本上用蹩脚的法语写,je n’aurai jamais oublié ces jours-ci et la vie ici. 一个虚假的诺言。那年夏天遇见的人,大都再没见过。那个梦境般的地方,我也再没回去过。在读到这本小说、翻开这本日记之前,也几乎不曾想起。

开学后日记越来越短。法语,英语,中文,每周短短几行,字体又小又乱,很难辨认。只有假日旅行时会写下长而潦草的笔记。关于巴黎的冬天几乎没有留下记录。春天到来时我与来自莫斯科的Vika成了好友。她淡黄色头发上扎着一朵与蓝色眼睛相称的头花。我们一块上课迟到,一块去奥赛博物馆看印象派画展,一块去咖啡馆抱怨听不懂的课写不出的作业。复活节假期我们一同去了Tours和Bordeaux,四月的春假又去了比利时、丹麦和荷兰。旅行时她总带着一部手持摄影机和一只小恐龙玩偶,而我带着一部相机和一本日记。在穿越大海与森林的漫无尽头的火车上,我们互相教对方简单的俄语与中文,一笔一划依然刻在我的本子上。привет (privet). до свидания (do svidaniya). 你好。再见。分别的故事总是寻常,邮件间隔越来越长,直至失去联系。后来时隔八年收到过一封她的邮件,她打算和妹妹一块去中国旅行,而我刚刚搬来美国。她说真好啊,你又去了这么多地方,我当了两年老师——啊至今一想到那些顽固的学生就头疼,现在在读博,之后也想再去别的国家生活。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也很久不曾想起过她。

这几天屏幕上出现俄罗斯为反战走上街头的人群时,我开始想像她的身影。记事本上有她写下的姓名、两个邮箱、两个电话号码与一个地址。姓名过于大众,淹没在Google的结果中。而地图上搜不出这个地址,同一条街上密集的高层居民楼与国内有几分相似。她是否早已搬离那栋高楼,或早已离开那座城市。我努力回忆她淡黄色的头发与蓝色双眸,却始终只能浮现一张模糊如印象派的脸。我想象站在教室里的她,埋头写论文的她,计划出国的她。她有没有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呢?她此刻在哪儿、在做些什么呢?对于当下发生的一切,她作何感想。虽然年轻时认识的人常已变得面目全非,我还是想相信她不会无动于衷。因为与我一样,她也曾因轻松跨越过一道道国境,而以为人类终能跨越所有国境线。我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橘色的黄昏,在拥挤的露天餐桌上她说,那或许在意大利见了,轻快的声音飘过暮色中圣母院下的塞纳河。

我想到更早的那个明亮的黄昏,距我认识她还有几个月。我独自坐在Cité U门口,那口满满当当的蓝色大箱子上。各色面孔讲着各种语言从我身边走过,汇成一条开阔平静的川流,在我眼前铺开。我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