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二十出头时迎接新年仍是件大事。有一年我打算去里斯本,正与同学聊起,一位老师探头凑过来说里斯本是好地方呀,“Une vielle ville de notre vieux Europe (An old city of our old Europe)”,苍老又活泼的声音格外有说服力。走在斑驳矮墙下石板铺成的街,黄色有轨电车悠悠拐过又急又陡的坡,裹花头巾的老奶奶守着只卖纽扣的店,大西洋的风送来Fado忧伤的歌,我想起这句话多么贴切。与这里相比,古老的巴黎都变得年轻。后来我离开巴黎,又离开北京,一晃十几载。二十来岁的日子恍如隔世,记忆中的欧洲比印象派的画面更难辨。然而那年冬日温润的里斯本始终唤起一种眷恋。由于常常怀念,脑海中反复生成的过去,或许已经变成一座虚构的城市。

上一个夏天的尾声,终于再次来到里斯本。由于飞机上一夜未眠,脑袋如在云中。出租车停在Alfama区山坡上一条巷口,下车拎着箱子走过崎岖不平的石板路时,腿也变得软绵绵,整个人在云中坠得更深(后来才知道原来车可以开入这条窄巷)。推开房门吹吹风,眼睛醒了过来。开阔的露台外,一座座红顶白墙的房屋栉比鳞次,沿山坡从淡蓝色的天空铺向宛如大海的河湾,其间点缀着先贤祠的白色圆顶、修道院的白色尖塔、哥特式教堂的石头钟楼、天线、烟囱与大树…… 温柔的色彩沐浴在九月初的金光中。夜晚天空将变成夏加尔的粉与蓝,楼房里的剪影小人把白日收集的金子贴上窗,在堆满书本的长木桌或挂着铜锅的小灶台前忙,不知河上升起半个月亮。

巷口外的街也是石板铺成。一节黄色铁皮电车穿越时光,沿轨道缓缓驶上又急又陡的坡,悠悠消失在哥特式教堂脚下的急弯后。一群群说着英语或法语的人涌向半山腰眺望城市的露台,拍下一张张明信片。一旁的露天酒吧里,许多人悠闲地晒着太阳喝着大杯啤酒,不时挥手赶走想来偷吃桌上小食的鸽子。原来夏日的里斯本是这番模样。想起十几年前老师的那句话,我这才理解它的另一面。这里不止是异乡人眼中破落的、忧伤的老欧洲,也是欧洲人心中恒久的、明媚的故乡。如今甚至吸引了大把美国人——“物美价廉”的葡萄牙近年来成为移居海外的美国人的首选。尽情享受阳光、美酒与海鲜的日子,谁不心动?

山顶上座落着Mosteiro de São Vicente de Fora. 这是我十几年前不小心闯入过的结界。教堂高耸的白色双钟楼如此显眼,脚下的修道院却似乎无人知晓。如今城中热闹了几倍,这里会是什么样呢?在白墙一角找到入口,穿过三角梅盛开的小院,走进一扇不起眼的门,车流与人声一下消失,安静到近乎寂寥。门票4欧,只收现金。大概有些地方永远不会改变。小小的修道院最初建于十二世纪,十六世纪重修,十七八世纪翻新装饰——铺上大理石地板,绘上天顶画,白色墙面贴上百余幅瓷砖画,从大厅四周到扶梯两侧,从室内延申到室外。围绕方形中庭的拱廊,一幅连一幅的瓷砖画讲述拉封丹的寓言,阳光则在地上投下一座连一座拱形的影子。白色、蓝色与阴影构筑了整个空间。爬上修道院屋顶,潮湿的暖风拂面,蓝色砖画与蓝色河湾相互浸染,红白色城市在中间流淌,将汇入不远的海洋。

是海水染蓝了河流,河水又浸润天空,酝酿出一致的温润恬淡的蓝。当地工匠们烧制瓷砖时,是不是抬头看看天空便能找到样本?走在里斯本街头,随处能看到蓝白色方形陶片拼贴而成的墙画。它们有个专门的名字叫azulejo, 源自阿拉伯语“精美的小石头”。一千多年前的征服者摩尔人给伊比利亚半岛带来了这门工艺,由于受到葡萄牙国王的欣赏,逐渐成为葡萄牙特色的建筑装饰。黑泥制成白胎,绘上精美图样,经过高温烘烤与漫长等待,终于贴上墙面。温润的釉光反射到空中,令整座城市闪着微光。

次日去参观了建在修道院旧址上的National Tile Museum。展厅由十六世纪的回廊改建,围绕着玫瑰绽放的中庭,依序陈列着从十五六世纪至今的装饰瓷砖。早期阿拉伯风格明显,彩色细石拼出简洁美丽的马赛克图案;中期出现大幅宗教画,常用于装饰教堂与宫殿——回廊一角藏着一座十八世纪的巴洛克小教堂,典雅的蓝色瓷砖完美地平衡了浮夸的金饰墙面;再后来瓷砖画走入街头巷尾,再现历史场面或市井故事,到二十一世纪迎来米老鼠和不明就里的当代艺术。博物馆二楼有一幅十八世纪中期的里斯本全景画,上千片瓷砖拼出三十余米长的蓝白色城市,挤满房屋、桥梁、教堂、城堡,一派繁荣。当年这些美丽生动的建筑,如今仅剩寥寥几座。

1755年,一场8.5级大地震撼动了里斯本,随之而来的火灾和海啸进一步吞噬城市,85%的建筑坍塌破损,三分之一人口罹难。城中心山坡上的Carmo Convent仿佛定格在灾难结束的一瞬(尽管二十世纪初稍有翻修),断壁残垣高耸在层层叠叠的红屋白墙间。现在这里是一座考古博物馆。绕过入口山墙,修道院中殿便出现在眼前,典型的哥特式十字形布局,主结构令人惊叹的完整:两侧高大的外墙依然耸立,甚至残存着玫瑰花窗;两列高大的石柱连成雄伟的尖拱券,不过撑起的不是石顶而是苍穹;正对面的三角形山墙顶部已坍塌,空留圆形石窗框,映出柔美流动的云朵。廊柱间陈列有各个时代的石雕、柱头、墙饰,仿佛古建筑部件的露天市场。在各式柱子间,忽然冒出来一只奶牛色小猫,穿过众人径直向我走来。她竟选中了我,让我摸了她好半天。然后她起身离开,轻盈地跳上一根柯林斯柱,停留片刻,又跃向一根爱奥尼克式柱头。在这个陈列时间的空间里,她仿佛跃过所有维度。这一幕具有纯真又崇高的美感,如蛙入古池般,庸常人类现代繁琐的语言难以描述。(石柱や猫飛び移り時越える。)

坐落在贝伦区的Jeronimos Monastery奇迹般地挺过了大地震。这座修道院于1502年由国王曼努埃尔一世下令修建。此前达伽马航行发现印度,凯旋归来,由此开辟的东方殖民地贸易为浩大的工程提供了资金。由于财富滚滚涌入,设计也不断扩展,最终修建花了一百年时间,曼努埃尔一世与达伽马都没能看到其落成。古代的建筑是献给未来的纪念碑,几个世纪后的人仍为见证。走上一座大楼梯右转,精美恢弘的回廊便映入眼帘。整座建筑由当地产的金色石灰岩建成,在多云天依然有种明亮的光泽,无数座小尖塔与层叠的圆拱铺向天空,如矿脉劈开大地。但它既不属于哥特式也不属于文艺复兴式,也非两者的简单叠加。直线不复存在,只有螺旋、跳跃的线条。几股船缆扭成石柱,几枝藤蔓长成拱饰,贝壳、珊瑚、船只、绳结装饰着墙面。繁复的窗花格回味着摩尔人的历史,丰富的航海元素炫耀着大发现时代的成就,形成葡萄牙独特的曼努埃尔样式。从内侧小楼梯下到回廊一楼,四块扇形绿茵分割的中庭中央,一座清澈的圆形水池喷出细细的水柱。阳光穿透云层射来明亮的光,石柱在拱廊地板上投下一道道巨大的斜影,建起一座影子的卡纳克神庙。不远的海边,当年达伽马出海处,贝伦塔沐浴着同一道阳光,与同样的昔日荣光。

如今在贝伦区,香浓甜腻的蛋挞(一定要撒上肉桂粉)可能比达伽马更有名。历史上强盛的帝国早已风光不再,葡萄牙的经济以及当地人的收入水平在欧盟常年处于下游。外国旅客欢欣涌入的背面是本地人的生计不易。美丽的城市也露出破绽:剥落的墙面、褪色的瓷砖、坑洼的石板、昏暗而空荡的商店…… 夏日阳光下难掩的破败,让人想起另一座海边山城——瓦尔帕莱索:都是曾享无尚荣光的港口,如今像开败的花,定格在凋零的第一个瞬间。由于不再脆弱易折,反而生出永恒感。

至少在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中,她能提供锚一般的坐标。穿过城中心一座大广场,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扇小拱门,门洞里仅能容纳一个比门宽不了几寸的柜台,柜台后满墙酒瓶都装着同一种酒——Ginjinha。1840年正是这家小店创造了如今遍布里斯本大街小巷的樱桃酒。十几年前的新年夜,这间小小的店铺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我与好友在烤栗子的烟中排着长队,买到差不多清酒杯大小的一杯。两人各抿一口,樱桃、糖与肉桂的甜掩盖了白兰度的烈,琼浆如绸,回味无穷。好友遂斥巨资买下一整瓶,带回附近青旅房间边吃甜点边喝,开心到头晕想吐——第二天才留意到酒瓶上赫然标着alcohol 23%。露台外新年的烟花闪烁,绚烂又模糊。后来不知何时起我不再喝酒,倒非刻意,只是再也品不出滋味。当家属从柜台后微胖的大叔手中接过一小杯深红的甘醇——里边还泡着几颗诱人的小樱桃,我只闻了闻酒香。

陌生城市是一面时间上的镜子,照出每一次相见时的面容。当年我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雀跃陶醉,心头却时不时袭来一阵忧伤——就像夜晚来临,看不见的台阶尽头忽然飘来的fado。因为她太老,而我太年轻。年轻时的忧伤宛如朝雾,突然弥漫又迅速消失,是向世界伸出又缩回的触角。如今触角已生了茧。我以鱼尾纹蔓延的速度,追赶着她衰老的步伐。我更懂得了这座城市动人的奥义,她仿佛放下了对时间的敌意,而是从容地追随它。任昔日姿态成为雕像。任逝者如斯编排未来。“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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