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on a winter’s day a traveler

辞旧迎新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比起迎接新年,更留恋年末。无论过去的是怎样的一年,年末总归能(短暂地)放松紧绷的身体与神经,从早到晚窝在火光摇曳的窗边,手中茶杯热气蒸腾,任混杂的情绪随大雪纷纷扬扬,落满山岗——反正一夜之间又将消失不见。像一种被允许的放纵与失去;或是年龄渐长的缘故,比起一年初始打起精神、期盼得到什么的心情,这种滋味更让我流连。

如今很少醒着迎接新年。今年两人倚在床头捧着各自的手机,靠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重读一发不可收拾)终于撑到了窗外烟花声响。上一次还是三年前在长野古旧的小旅馆,从昏黄灯光下的木窗探头听善光寺的钟声与人语;再上一次是从智利回程的航班上,小心捧着一次性塑料杯中斟得满满的香槟,听机长引领大家倒数。去年此时已记不清;前年在南极邮轮上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为弥补遗憾,两人戴上party的头饰皇冠与羽扇,举着邮轮日报上Happy 2020的大字对镜合影,笑容灿烂——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这样的一年,甚至两三年…

对于青春已在身后的人,只有旅行在外时方能无视时光的线性流逝,变出摆脱时间引力的分身。于是坐上六小时的航班,回到Waikiki的海滩,捡起夏天戛然而止的心情。热带的海边是温柔托起一切的怀抱。唯一的缺点是发型只能保持十分钟,每天都是bad hair day。然而每天也都是套条小裙子或阔腿裤便轻快出门的日子,走几步被暖风穿透吹起衣角,像喝饱了水的植物舒展枝条——我喝饱了冰拿铁和甘蔗汁。北半球的冬天是这里的春天,从沙滩到山崖,六个月前枯黄的矮草变得郁郁葱葱,蹿到齐腰高,整座岛屿仿佛巨鲸在蓝色海面吐出一个绿色的泡泡。沐浴着朝阳爬向岛东端的白色灯塔时,海上两三条座头鲸喷出高高的水柱远远地打了招呼。两年前我们会不会曾在Los Cabos打过照面呢?重逢或许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吧。只愿你们的旅程不停歇。夜里闪着蓝光的巨兽游过我们枕边的声声海浪。

清晨七点,醇厚的金光漫过高耸入海的钻石山口,沿山崖缓缓流淌而下,浸没熙熙攘攘的城市。海洋是永恒的,而陆地每天都不同。夏天与Oahu长大的友人说起上次去还是九年前,她问那你们是不是见过老的国际市场?到了才知道她在说什么——记忆中巨大榕树下一片小摊构成的半露天市场变成了一座挂着高档百货公司名字的现代化大楼。友人说她在这一带长大,小时候Waikiki虽然已是度假胜地,但仍有不少空地,有一片长满芒果树,她放学后常与小伙伴一块去摘芒果,边啃边走去海滩玩。八年前老市场被拆,她父母搬去中国城开了新店,Waikiki不再是她的家。我不禁想起长沙那个院子那条街道,离开后我每次回去它们都在缩小,房子变得更旧,店变得更新。几年前父母搬走后我也失去了童年的街区。其实很多东西早就消失了,卖零食的杂货店、教育街花鸟市场、街角的米粉店… 在离Waikiki不远的中国城,一家港式餐厅唤回了我对米粉的爱。仿若九十年代中国的老街街角,推开不起眼的门,三三两两老顾客用透明塑料袋拎着未下锅的新鲜米粉鱼贯而出。鼎沸人声中拣一张小桌坐下,待大碗码着大块牛肉的汤粉上桌:软糯的扁粉裹满鲜美的汤汁,一同融化在舌尖,原来我忘却的是这样的美味啊!

Honolulu不仅有长沙之外最鲜美的米粉,还有日本之外最好吃的炸猪排、蛋包饭和松饼,法国之外最松脆的kouign amann。纽约第五大道般宽阔繁华的大街上,夹在鳞次栉比的爱马仕、香奈儿等奢侈品店间的,是茶餐厅、拉面店和poké餐馆。Fusion与多元大概是这里的关键词。国际机场中央建有缀着金顶凉亭的中国花园,浓翠欲滴的山谷中坐落着仿建的朱红色平等院,中国城边藏着木造的出云大社分社,东岸则有碧水环绕的波利尼西亚文化村… 就像碧绿陡直的山崖、开阔深幽的山谷、密不透光的雨林、椰影摇曳的沙滩自然地交织在一起,人类以自然环境为镜像塑造了这座多彩的岛屿。岛上面孔如虹,亚裔近半,混血和白人各五分之一,近10% native Hawaiian… 多元的地方令人向往(两人半打趣半认真地琢磨起如何搬来这里住),无论怎样的肤色与口音都能感到自在与安全,虽然这可能是幸运时代里脆弱的错觉。

终于参观了珍珠港。刺眼的阳光下,建在沉船遗骸之上的白色纪念碑沉重又轻盈,旧梦浮在水面,阴影沉在水中。在博物馆复习这段历史时,我不禁在意起自己的亚洲面孔。当年占据夏威夷人口三分之一的日裔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呢?历史的错误与纠正一两句话便能概括,具体人生的遭遇却不是一声叹息能平复的。珍珠港事件后不久,一道总统行政令将西海岸11万日裔美国人送进拘留营——尽管他们很多就出生在这里,其中一名勇敢的年轻人是松丰三郎将美国政府告上法庭,受战时民族主义情绪挟持的最高法院却未能站在宪法原则一边。是松坚持抗争了四十年,直到这一裁决普遍被认为错误判例,但始终未被正式推翻。2018年时任总统诉夏威夷州一案中自由派法官重提此案,首席大法官承认这一历史错误,却未阻止相同逻辑的旅行禁令。这是为何我永远无法成为美化过去、高举民族主义的保守派拥簇。如果陷入历史的下一个漩涡——纵观人类历史处处是险滩,我希望决定自身或他人命运的是怎样的人呢?个人无法抗拒洪流,但水滴亦能选择自己的答案。

作为移民,似乎一生都在做高难度的选择题。疲惫,但也意味着自由。《东京绮梦》书中写道,东京不能给你归属感,但能给你自由,而自由是比归属感更好的东西,因为你可以随心所欲把自己塑造成任何样子。我从没在哪儿获得过归属感——即便在家乡也格格不入,只有追逐自由。去年底在大屏幕上看The French Dispatch,结尾神似Foujita的角色说,作为异乡人一生都在“seeking something missing, missing something left behind.” 而像是James Baldwin的记者说“Maybe with good luck we’ll find what eluded us in the places we once called home.”一个一生在出走与回归,一个不断主动流放,还有谁能比他们更适合说出这番对白,更能抚慰离开的我们呢?

北岸Lanikakea beach据说是海龟的天然栖息地,我们没能遇见海龟,只遇到一群台湾口音的年轻人,大声笑着叫着跳起来拍照,任海浪把身体浇得透湿;而我只被扑湿裙角就撤回了沙滩上的椰影中。多年前二十多岁的我们也曾这样在台湾的海边踏浪,晒到皮肤红肿。那年夏天将过去时,我们飘洋过海搬家,如今将迈入第十个年头。海滩上时间仿佛是凝固的,白色日光下透亮的海浪,一层一层拍打碧海,涌上白沙。大大小小的黑点欢笑着、尖叫着冲向大海。一波又一波的游客,迥异又相似的面容,总有人正奔向你转身离开的海面,像你那时一样开心,像你那时一样年轻,宛如一道海浪填补另一道;每一道都(曾)汹涌澎湃。

远处冲浪者登上洁白翻涌的浪头,更远处一道白帆驶向蓝色海洋消失的地方。而我们只能借助机翼飞跃海浪,被翻页的日历催促着回去现实的大陆。留下足迹的岛屿会一直漂浮在脑海,我们也会一次次回来。Waikiki碧蓝的海岸与钻石山葱郁的火山口掠过舷窗,想起西雅图层层晕染的湖光山影,冬日里温润的灰蓝;又想到家中等待的小狗,想着它柔软的小卷毛与摇动的尾巴,心情很松。像渴盼出发一样盼望回家,这是年轻时不曾拥有也不能懂得的体会——我们终究还是从失去的时光中得到了这么多。在世上与原本没有关系的生命与场所建立最深刻的联系,或许便是人生旅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