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

圣诞

到达札幌那天是圣诞前夜。租的车自带雪胎,放着当地电台,俨然一副当地人的姿态迎接我们。广播里不断飘出英文圣诞金曲:淹没美国每一个十二月的声波延申到了北海道… 歌的间隙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讨论クリスマスイブ大家有什么计划呢?——翻译来自仅草草自学了两个月日语的三脚猫的想象。紧接着是语气加倍热烈的广告:新鲜大螃蟹任意吃,只要八千円!——(其实只听懂了カニ和价格) 勾起了两人七年前在这里吃螃蟹buffet的回忆:那会儿的我们、我们之间的关系都很年轻,跟初次尝到的毛蟹一样鲜嫩、又有那么一点紧绷,现在的我们,大概舒展成帝王蟹了吧,幸好也是很美味的。就这样从只有零星积雪的新千岁,一路驶向海边的白色街道。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火车站。乍看白茫茫的一片,仔细盯着这块白布,慢慢四道黑线浮现出来,延伸向更广袤无垠的白,便是函馆本线的铁道了。然后看到一些电线杆,天空中浮着更多杂乱的细线,雪花如音符落在这些线谱上。跨过铁道,一排高矮参差的小屋在雪光中色彩既明艳又温柔,像雪柜里一排正在融化的杂果口味雪糕。其中一座斜边三角形的浅黄色小屋,至多一间客厅的大小,前后都标着绿色的”JR”和红色的”朝里駅”字样,背面多了一块蓝色字牌:海拔4米。往下走四米,往北走十米,就是石狩湾的边缘。 巨大的六角消波石一块叠一块,垒成一列十字构成的列车,披着薄雪,奔驰入海。阴天的海是灰蓝色。白浪一层一层拍向岸边,与淹没大地的白雪相接。海浪的声音应该相当大,但不知为何感觉异常安静,没有什么风,海鸥也停在盖雪的堤岸上不动,只有浪一遍又一遍地翻滚。远处隐隐可见的城市是甜点与玻璃构成的小樽,运河上冬天会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夏天有风铃叮咚作响。但这次我们不会回去了——车上已经放着一个早晨在机场买的LeTao乳酪蛋糕,有了足够的底气~ 我们穿过空荡无人的白色街道,开往反方向的銭函,然后告别了北国的海。

城市里张灯结彩。旧道厅的红砖楼前矮小的树披着蓑衣。百货商店前汽车连成长队。每一家汤咖喱餐馆前都排着长串不畏严寒的人。札幌啤酒博物馆的老厂房前一棵数米高的树挂满金色饰灯,像一颗标准的童书中的圣诞树。纷纷扬扬的雪花洒在高高的烟囱和闪烁的松枝上。有什么能比暖和的汤咖喱、清凉的麦酒和这样的场景更适合平安夜呢?(尚未满足的胃深夜追加了饺子与天津饭,同伴翻出七龙珠的图片,氛围为之一变…)

圣诞节清晨醒来,趁着时差的劲头,早早出门飞驰去美瑛的雪野。七月绿色的山坡打着滚儿绵延,一条条花缎带铺过一个个小山包,直铺向白云朵朵的蓝天。整齐的一排或孤独的一棵大树标记出山坡与天空的边界,温柔的风拂过脚下的田野,一片新绿或一片金黄或一片浅紫或一片深红就微微荡漾。过山车轨般的道路上,飞过红色拖拉机与骑车的少年。冬天给这幅画卷盖上了厚棉被。雪剥夺了所有的色彩。田野、道路、人影连同天空都消失了。大地只剩下线条。一排排或一棵棵的树立在起伏的弧线之上,枝桠在洁白的画布上勾勒出优美的笔画。白桦纤细笔直的浅色树干绽放着墨色线香火花——筒井时正花火的冬款是不是这样。老橡树是一面盘旋着无数弯弯扭扭指针的巨大时钟。落叶松的影子三三两两牵手转圈。一棵高大的云杉,完美的锥形独自落在缓和的斜坡上,墨绿的枝头挂着点点碎雪,如果天上掉下一颗星,一定会落在它的尖顶上——它是大自然送给这一天的礼物。我们踩着簌簌冰沙站在它脚下,雪花围着我们与它跳舞,多么像一个梦啊。也许我们早晨并没有醒来,此刻仍躺在枕头上,做了一个关于圣诞的梦:这个梦与那个梦,根本没有分别。忽然有一辆大巴开过来,长长的灯光穿透茫茫的雪道,一群韩国游客涌下来,交谈声与快门声打破一刻的寂静,很快又被吸回车上,像银河铁道列车上下错站的旅客,匆匆离去后,又只剩下我们。

不久后企鹅走入了梦境。十几只王企鹅挺着白肚皮,穿着黑礼服,系着金围巾,扬着小脑袋,翘起红色长喙,摆着短小的翅膀,一摇一摆地散步。其中一只小小的,有一双不同于小伙伴的黄色脚掌,嘴也是一道明黄,眼睛上方抹着两道白眉——本以为是只幼崽,一查才知道是小而快的巴布亚企鹅,据说是企鹅中的游泳冠军。它急匆匆地冲到最前头,路过我们时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我们也是远道而来的异域动物,在冰天雪地里可不及它们灵活,模样非常笨拙滑稽吧?我们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坡时,远远望见一只雪地上的长颈鹿。沿着山坡是不同造型的动物馆,有北极熊的泳池和群猴的山;金色的狐狸在窝中蜷成一团,各种各样的猫头鹰歪着头发呆。山坡下是开阔的平原,灰绿树影与彩色房屋点缀着白色雪野,再往后是延绵的山峰。太阳穿过云的缝隙或云层本身,洒上蒙蒙的光亮。走着走着像走进我们以前着迷的拼图里——啊是藤城清治的画,如梦似幻,欢乐又清寂,皮影马戏团就是这样吧。

清醒一点时想,长颈鹿生活在这样寒冷的地方会开心吗?住在人造的壁垒中——哪怕是精心设计的壁垒——会满足吗?这是我很多年来第一次看动物园。搬到乡下以来,与动物的关系变得自然而密切。小兔与小鹿是常来串门的邻居。至于浣熊——每个本地人都有一箩筐与其斗智斗勇的故事,但我还是很喜欢它。在山里遇见过黑熊,还曾跟着自然学家观察熊妈妈带小熊觅食。知道登别——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有熊牧场时,我俩都没提出去看,尽管我们都很喜欢熊。我:听说熊会向你招手要吃的呢~ 同伴:哇好可爱啊!便没了下文。一路上看到各式“动物注意”的提示牌——小狐狸摆着不同造型的萌态,讨论到动物就应当生活在自然界的观念,是不是也是一种偏见呢?看过很多纪录片,野生动物的生存相当艰辛,相较之下人工圈养是容易模式,只不过付出的是一生的自由。孰好孰坏难以判断。也许不应以群体代替个体来考虑: 与人一样, 每一只动物都有不同的性格、感受与渴望,有的熊向往野外,有的熊喜欢住在动物园。只希望大家都能生活在喜欢的环境里。如果我是一只熊,难说会如何选择,虽然自由无法割舍,但我又真的很懒,不过大概无论如何无法变成一只取悦人的熊,除非人手上拿的是夕张夏天的青蜜瓜… 在登别除了看地狱谷—— 与冰岛米湖的地貌相似——就是泡汤,寒风夹着雪花拂面,身体浸在仙气升腾、淡硫磺味、略浑浊的灰色温泉水中却异常暖和。最终果然没有去看熊。

跨年

旧年最后两天在晴朗的函馆。糖果般的小屋立在洒着糖霜的坂道,每条长坂都通往闪闪发光的海。路过红砖旧仓库,铜绿色老路灯,瀑布般的冰棱,黄色潜雪艇消防栓,挂着满满当当捕捞设备的小渔船,绿洋葱顶的教堂,望海的船魂神社,绑红围巾的小猫,昆布无人贩卖摊,被雪盖住的”落雪注意”路牌… 坐一辆巨大的缆车,像夏加尔画的恋人,去天空飞翔。盯着粉色晚霞一缕一缕升起,连同一点一滴的灯光,织成一批柔淡的粉锦,献给夜海。城市沉下去,灯光浮上来,雪地上蜂蜜流淌。海鲜市场里尚未熄灯的几家店铺提供最新鲜的海胆与毛蟹,是别处没有的甜。

城中人好像也格外开朗。星形公园中的老奶奶见我们偷瞄她牵着散步的小poodle,问我们从哪儿来,慢吞吞又清晰的英语,偏着头笑吟吟的样子,像温柔的老师问小学生问题;然后一边搂起啃雪的小狗,一边轻柔地说啊那么远的地方,欢迎来函馆哟~ 在陡直的八幡坂拍照,怕挡道谨慎地站在路边,路过的老爷爷着急地比划让我往路中间走,指着远处说“タワー”:原来这样才能拍到五棱郭塔~ 走到山顶遇到一位年轻摄影师,热情地说我来帮你们拍合影吧。镜头离得令我不习惯的近,他咧嘴笑着说,笑得灿烂一点呀!然后就一直在笑,像画中的快乐小人儿,牵着的手在阳光中越晃越高。

在獭祭冰激凌的抚慰下(相较之下Gran Class的便当颇为让人失望),坐上跨海火车——连绵雪峰、漫长的隧道、宫泽贤治的家乡、想去吃饺子的宇都宫、城市、大片雪野、连绵雪峰,从一个雪国来到另一个雪国。长野的山比北海道的更显巍峨,城市铺在群山的缝隙之间。但这座城并非因地理而生,而是由历史孕育。公元642年 ——彼时日本佛教尚无教派之分,皇极天皇移址创建的信州善光寺,吸引着全国各地各派的教徒前来参拜;参拜的路成为重要的“北国街道”,宿场(善光寺宿)在一千多年后成为长野市。

我们就住在参道旁的一间老旅馆。门前是一尊地藏菩萨。玄关处摆着镜饼,白胖年糕顶着橙子的样子总让我想笑——我们家书架上是一只小龙猫顶着橙子。白头发圆脑袋的店主爷爷每次见我们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寒いですね~” 其实在洞爷湖经历暴风雪后, 零度的无风夜相当温柔,可惜我的日语尚未入门 ,只会点头附和 (隔日遇到一位热情健谈的出租车司机,一路给我们介绍善光寺历史,更是遗憾,望能早日读懂他执意让我们收下的宣传册)。参道旁的商店大多在六点关了门,待九点重新开张迎接初詣的人潮。在这段真空时间里,从门前町到寺前都没什么人,只有灯笼浮在黑暗中。黑褐色山门上,“贺正”两个红色大字比金色的“善光寺”牌匾更显眼,静候正月。我们赶在店家关门前吃了当地土产おやき (烤野菜包子),又在店铺开门时去吃年越荞麦面——信州荞麦果然更柔软清香呢。其间回房间看了会儿红白歌会,大概由于语言不通,感觉非常傻——他们和我们双方势均力敌的傻。夜深之后,街道再度亮起。参拜的人潮涌向御神籤、守護矢、熊手、ダルマ,夜越深越汹涌。狮子香炉升起浓浓的烟。住在寺庙旁本是想听除夜の鐘,可惜临近午夜推开房间窗格,并没有听到清晰的钟声,可能淹没在沸腾的人声中。不久人群开始整齐划一的倒数,五、四、三、二、一!我们倚在木窗边,互道新年好,眼中映着夜中街市星星点点的光。

元旦早晨果然有年糕汤,又黏又软,是温暖的开端。吃罢早餐入寺参拜。参道上热闹非凡。松树下架子上挂满绘马和彩签,结着沉甸甸的欲望、忧惧与爱。 一千四百多年,人内心的基本配方是不是没有多少改变。本堂三角形双重屋顶气宇轩昂,木檐镶着金饰,稳重又华丽。正殿内发黑的金灯笼仿若时间的凝影,一如楣窗后绝秘的佛像,只可感受不可见——七年一度的御开账也只是本尊的替代现身。“信”本需“盲目”吧。顺指示牌走下一段楼梯,陷入一片漆黑,慌乱中扶墙一点一点挪动,时间轴被无限拉长,几乎失去概念,因为确信出口存在,才能不停止一寸一寸向前。某一刻指尖触到一块金属物——后来才知这是正殿下方的戒坛巡礼,据说摸到这把锁便能与佛结缘。于我来说,戒坛尽头黑暗与光亮的交汇,比指尖冰凉的金属锁更像极乐世界的入口。满怀希望穿过它,回到生动、悲伤、祈愿和吃おやき的人间。

之后驱车前往小布施,赏过北斋绚丽的祭台画、尝了名不虚传的栗子点心后,去更深的山中。沿着狭窄的小道驶入涩温泉小镇时,寺庙的钟声恰好飘入车窗。雪光下一切是明晃晃的,街上空空荡荡,只听到水流向远方——冰封世界里流淌的水,多么温柔又有力量呀。窄巷里四处冒着蒸腾的热气,路灯与门松上挂着雪,但有泉水流过的石板路干干净净。暮色降临,灯笼的光伸出温暖的手掌,街道响起热闹的节拍,杂货铺前的笼屉嘶嘶冒着蒸汽,旅馆门前温泉池咕咕煮着鸡蛋,木屐在石板路上吧哒作响。裹着浴衣的人影,三三两两,先后消失在一座座灯火通明的汤屋里。像遇见神隐——屋角挂着的玻璃球中的千寻是提示。

汤屋里永远是夜晚,两百多岁的夜。夜只有黑色、红色与金色。墙上镶着花样百变的竹格,屋顶贴着贝壳,石板地上嵌着金属齿轮——说是废弃水磨的材料:与寺庙等庄严侘寂的古木建筑相比,旅馆是庶民放纵的梦境,无需规矩。 迷宫般的四层木造结构,永远猜不到哪段楼梯通往哪个方向。 从房间去大广间,或从一座汤池去另一座汤池,总在梦游 (迷路)。每一扇窗格都是迥异的幻景,红墙在昏暗灯光下如画布,竹条围出各式形状,镂空部分透出天光或映着幽暗,于是有盖雪的富士山、腾云的楼阁、门楣上的梅花、楼梯扶手上的画扇。每一座汤池都通往不同时空:石板与灯笼穿越去镰仓时代,彩色玻璃与瓷砖营造出大正浪漫, 岩石洞窟中原始的自然,黑石池,桧木桶… 分别引自几处源头的水酸碱、清浊不一,或白或黄,飘着硫磺或铁味。栓起门,就成了私汤——毕竟是谷中雪猴都在泡温泉的地方,泉水丰富到尽可独享。浑身发烫出来,用温泉水罐一只老式金属湯たんぽ,装入红棉套,抱回房间,钻进布団入梦。黑、红、金色的梦。

早晨离开前在房间翻到木书架上几本关于温泉与猫的图书,走廊华丽的正月饰——纸鹤围绕、顶着金扇的镜饼与藥玉簇拥、红底黑纹金边的达摩——旁也摆着各式小猫,旅馆主人的爱猫之心随处可见。在大堂瞥见一团毛尾巴的黑影,可惜对我们并无兴趣,如这山中的日夜,一闪即逝。

群山与光在车窗上不断后退,将我们抛去未来。新年如同逝去年岁的葬礼。逝者如若足够珍贵或痛苦,便不会被忘记。永远埋葬的是刻度,大概不必叹息。忘掉何年何月、只知此时此刻的时间,往往最珍贵。 小猫深谙其道。然而人类总忍不住数算日子。

回程已是新年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