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in the time of pandemic

03/01

走出Costco时,阳光下白晃晃的手机屏幕上弹出新闻,华州出现美国第一例coronavirus导致的本土死亡病例。 心怦地跳了一下。

两个月前,在南极的游轮上看到武汉不明病毒的新闻,心脏也咚的一响:不会又是一场非典吧——十八年前我在北京的校园关了一学期,而他赶在关校门之前逃回了家,至今习惯说“非典”而不是SARS。目睹疫情一点点蔓延,从亚洲到欧洲到脚下,终于烧毁了作为旁观者的羞愧与痛苦,取而代之的是焦灼与不安。

超市明显比平时人多。满满当当的购物车中多是食物,偶尔高高堆着两三层卫生纸。几乎无人戴口罩。CDC仍不建议普通人戴,说使用不当反而容易感染,此外口罩要留给医务人员。后面这个理由较有说服力。

中午去了喜欢的台湾餐馆,不见平时的长队,倒也坐满了八成。有三三两两的友人,有一大家子庆生,愉快放松的面容,像电影展开前的铺垫。接下来会是什么情节呢?是科学家拯救城市的故事?还是绝望的灾难片?

赫尔佐格很多年前拍过一部短片,火山爆发前夕的Guadeloupe,居民纷纷弃岛逃命,火山灰飘洒的空街上只有驴与猪在走。但也有位农民睡在树下听天由命,追问他理由,他索性唱起歌来。每个人都有写自己人生故事的方式啊。最终火山没有喷发。整件事像一首诗。这会儿想起觉得太好了。

 

03/05

春天冒出浅浅的苗头。华州养老院大规模爆发病例,心情沉入隆冬。虽然责任暂未捋清,但CDC迟钝的反应脱不了干系。推上纷纷指责政府的失误,但线下人人情绪稳定,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前死亡案例多是老人,那些年纪轻轻便牺牲的医护人员与一家家武汉人的惨剧他们是不知道的。常常觉得国人太过在意外国,而美国人太不在意外国,两边平衡一下多好。

日语老师说日本人一边慌张地抢购卫生纸,一边佛系地继续过日子… 是频繁的自然灾害孕育出这种独特的命运观吗?时刻准备迎接灾难,一刻也不放弃生活。而来自意大利的普拉提教练说她家人出不了门怨声载道,只有小侄女不用上学非常开心,她不知道夏天会失去什么。小孩真好啊,跟小猫小狗一样,不知担忧未来。

家中大米告急,去日本超市囤粮。人少货足,与平日并无分别。遇上宫城特产展卖会,买了两种宫城县的米。这周不打算再出门。能在家上班是种privilege。很多人没法远程工作,也不能失去一个月的工资,所以城市仍在阴云下运转。

乌云背后的银边是与很久没联系的朋友说了很长的话。有多久没见过呢,她说梦里几个同学都老了,只有我还是年轻的样子。她外婆轻度痴呆经常认不出她儿子,但还记得我。我想起初中暑假最后几天总是在她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里抄她的数学作业,窗外绿茵茵的,餐桌上鱼黄滋滋的。除了肥皂和米面,是这些柔软的记忆帮我们brace for impact。

 

03/11

早晨打开手机收到许多生日祝福,同属鼠的朋友说“友情提示距我们相识已过去两个本命年”。中午取消了预订的餐馆,在家吃夏大厨做的红烧黄花鱼和LeTao草莓蛋糕。收到无与伦比的礼物,写给我的侦探小说。两年前去Galapagos群岛,一上船两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尼罗河上的惨案》的舞台!如今构思变成文字,涌上来点滴细节与感受,如挖出彼时埋下的金子。对生活我没有资格抱怨,也不敢期许更多。

上普拉提课(一对一又是单独器械还算安全),意大利教练说她家乡成了epicenter,她打电话回家不断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小城几乎人人相互认识,每个人都有熟悉的人去世。她说意大利人之前太松懈了,停课放假竟一窝蜂去滑雪;现在大家成天视频聊天, 电话网络都免费,总算能留在家中,但不免为生计担忧。想起上次我们聊起意大利话题还是阳光、gelato、无所事事的夏日,太难过了…

日语老师原计划这周回日本,没能成行,笑说之前她担心日本危险,现在日本的家人担心她危险…  聊到我的生日,这个日期自然与东北大地震联系在一起。我至今记得九年前Libé头版,海啸吞吐的城市上印着:J’ai cru à la fin du monde.  整个人类世界像巨人脚下的积木。如今看不见的巨浪已在各座城市投下影子。老师说但你还是要庆祝生日啊,要庆祝生命。

 

03/20

春分。星木兰花开了半棵树,樱树也冒出花苞,洁白、透明惹人怜。小狗在刚剪过的草地上打滚,沾一身青草渣。煎了韭菜饼。填了Census。黄昏的光铺成金色的河。

华州本周启动空城计,餐馆只许外卖,non essential business暂停营业,鼓励居民留在家中。我们已习惯居家生活,每天我在楼上工作,他在楼下工作,偶尔发句信息——快看电线杆上站着一排小鸟。中午围着热气腾腾的餐桌,窗外的湖与脚下的狗闪闪发亮。

在这个玻璃球外,意大利人道出了湖北人的苦痛。美国华人成了亚细亚孤儿。而日本迎来奥运圣火,简直是世界的东京电视台… 也许这种执着是对的,毕竟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世界站在Years and Years的开头——或许已经是第三集,早在四年前就开了头。从Brexit到美国大选,当时难受好一阵,竟也平复过来。可世界一直在变糟,是我适应了,这更可怕。人人期望恢复正常,可会不会那一天我们已经忘了何为正常呢?就像没有口罩的街道、没有字母与暗号的方块字、予人激励而非仇恨的领袖、对人类共同的信念…

 

03/23

普拉提垫到了,两人跟着YouTube练了半小时。意大利教练鼓励我停课期间也要坚持练习。一月份她关切地问我国内的家人,三月成了我安慰鼓励她。上一封邮件里她说hearing from you is comforting. 我想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来自控制住了疫情的地方,这给了他们希望。这是那些失去了生命、牺牲了自由、断送了生计的武汉人、农民工、养蜂人们给全世界的…

这几天几乎不敢看意大利的新闻。讣告、棺木、牺牲的医生、生与死的抉择,也是武汉的画面。那些更难看到的地方,伊朗、俄罗斯,又是怎样… 如果能够呼吸到他人的痛苦,哪国人其实并无分别。那些现在嘲笑着别国苦难的人,也不曾为同胞真正伤心过;他们难过的只是面上无光,在乎的只是数字。人与人分出的阵营不是由国籍而是内心的东西决定的。

疫情至此已超出绝大部分人的想象。四分之一的美国人被要求待在家中。华州暂未发布强制令,只是反复呼吁social distancing. 据说城中空了,但海滩仍有不少人。乡下看不到区别。努力继续正常的生活,甚至比平时更用心,像是种对抗。周末煎了水果蜂蜜crêpe, 煮了加巧克力的咖喱。前些天买的宫城县的米煮出来晶莹剔透、又香又软,拌上当地产的鰤鱼松,好吃到放不下碗。经历了九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种出这样神仙般的米来的呢?

<鼠疫>里说很多人可以 “croire que la peste peut venir et repartir sans que le cœur des hommes en soit changé”。Pas moi. 这些日子胸口始终压着巨石。相信它不久后终会滚落,但世界不会再一样了。

 

03/24

华州州长正式下达Stay at home指令。我们已一周没见过人,靠Whole Foods送货补充了蔬果面包鸡蛋,还能再窝一周。生活上除了忙没有别的抱怨。我俩在“宅”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可能属猫~ ​​​​当然我们住在人少的乡下,尚能随时出门散步,是最宽松的禁闭。

关在公寓里的意大利人将画面投影在石墙上,为公众放映电影。想起《天堂电影院》里的一幕,那些黑白影像是我对这个国家最初的印象。火灾中失明的老放映师摸着不再易燃的胶片说,“进步总是来得太迟。”看着那一页页讣告上的脸,我也想起他。

这些去世的患者平均年龄八十一,也就是二战时出生的那一代。踩着废墟成长,青春笼罩着铅的阴影,骑小摩托载着心爱的姑娘穿过石头街巷,成为孙辈心中最棒的大厨。见证了辉煌与衰落,神与罪潮与酒。在平凡的冬天,忽然如此大面积地死于看不见的战火。人生有什么道理可讲

纽约时报登载了Bergamo的瘟疫纪事,没有删节的画面赤裸裸刺入眼帘:圣母像下的病榻、钟形罩里的病人、兵营般的病房、救护车前的死别、等不到葬礼的棺木。女儿想给死去的母亲买一束花,遍寻不见,只好拿着孩子的风车出席葬礼,说母亲很喜欢这个。哭到哽咽。

我们失去了这个春天,但还有明年、后年。要记住留在这个春天的人… ​​​​

 

03/30

三月尽头。樱花如期开放,比往年略晚几天。晶莹剔透的花瓣,朦胧的月光也能穿透。这个早春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二致,耳朵却感到格外寂静,淅淅沥沥的雨,载着鸟鸣的风。

居家半月后出门,城中车辆稀疏,偶有骑自行车与遛狗的人影。Uwajimaya依然应有尽有,只是大米每人限购一袋。柜台工作人员都戴上了口罩,顾客也近半以各自的方式遮脸。买了整整两购物车的食物,从面包到面粉,从生鲜到冷冻蔬菜。隔壁的Total Wine果然被归入essential business,陆续有人拎着整箱酒走出来。日常在继续,即便在最悲伤的地方。意大利教练说当地最紧缺的货物是酵母——每个人都在烘焙,用生活来对抗死亡。

捏起一侧摘下口罩,用洗手液反复搓手,再把车门内外把手擦拭一遍,穿过空街驶回家。森林中一座座太空舱飘在暗空,脚底是猩红的战场。西雅图体育馆建起野战医院。医疗舰开到自由女神像下。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失去毕生所爱。无数人失业,无数人被迫冒着风险工作。病毒面前并不是人人平等。事实是,有人替我们在前线冲锋陷阵,而他们许多得不到应有的防护,许多领着最低的薪水。泡泡里的哀叹与抒情都似刺耳的音符。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04/01

“April Fools’ Day is canceled.” 疫情蔓延以来媒体氛围最阴郁的一天。据UW 的模型估算,美国将有超过十万人死于新冠。无人能承受之重。Podcast里一个个纽约人泣不成声,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母亲的孩子,失去同事的护士… 最令人痛苦的是那些本可以挽救的生命。多家媒体的调查报道直指政府的失职,白房子里的暴君却把怒火引向外国与异党。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是当权者祖传的毒药,在情势失控时赐予民众,令他们失去判断,陷入狂热,剑指彼此。角斗者流血死亡,而国王毫发无伤。

口罩掀起一场文化战争。部分保守派视戴口罩为political statement, 而不少媒体开始教大家自制口罩。我俩有十来个老N95,与市面上的都不同,就像假货——当然不是,几年前有谁会仿制口罩呢?我们每两周出一次门戴一小时左右,晾一晾重复使用。想捐几只给医务人员,打听一番本地医院只收未拆封的整盒装。暂且留下,问问认识的老人有无需要吧。这阵最感人的问侯要属:你们口罩够吗,我给你们寄点?

与成千上万人相比,我们受到的影响小得令人愧疚。只有网购越来越难琢磨,从大洋彼岸的Fortnum&Mason买果酱比从四迈之外的Whole Foods买到得快。菜地杂草丛生,没法买菜苗,就买了smart garden在厨房种herb。Basil、辣椒和葱的种子藏在发光的小pod里,像火星生活。

年初看《天气之子》时想,要如何才能与日复一日的灾难共处?原来当灾难降临便学会了。人类忘性很大,韧性也强。这并不总是优点。如果我们能习惯失去自由,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这段时间的种种不断向人类发问:你会选择献祭一个生命来换回从前的世界吗?如果是你爱的那个呢?所以新海诚讲的不止是一个少男少女的恋爱故事,而是一道电车难题,只不过在很多人眼里不难罢了…

 

04/08

今天去了趟最喜欢的三明治店。一如继往一尘不染,日本店员全员口罩,并加设了排队距离标识。早晨并没有其他顾客,但满满当当的柜台像种安慰。买了好些三明治和面包,还有一罐草莓牛奶。打开沉甸甸的盒子一看,塞了至少十来包湿纸巾。

路过几棵野樱。在阳光刺眼的街角,开得热烈又孤寂。像一群粉色小鱼缓缓地从挡风玻璃游向后视镜。

回家收到几经周折买的antacid。网上一度断货,不知是产量受到影响还是有人囤货?处方药反而好些。医院发来邮件介绍了几种远程问诊方式,稍令人放心。

一箱Royce巧克力也到了。用甜食化苦解愁。三个月来最多的消费便是食物,第二是捐款:从澳洲到国内到本地,从考拉到猫狗到人… 对其他消费统统失了兴趣,看到漂亮衣服的广告再也不想点。站在风眼,更接近生活的本质。究竟什么是重要的?健康、味蕾、知识、良心、陪伴。重要之上还有必要,比如味蕾要让位于健康。但如果只剩下必要,生活也就不复存在,仅是生存。人类是想要高于生存的,尽管很多时候做不到。我们是混沌的矛盾体。

前两天NPR一则报道谈文学与瘟疫,自然提到加缪关于鼠疫的隐喻(“chacun la porte en soi”), 广播里耶鲁教授说”He’s talking about our capacity to do harm. He says at some point, ‘There’s more to admire in man than to despise.’ But it’s a contest.” 深以为然。人类在对抗无法避免的灾难时,也需对抗自身的恶。“Il ne s’agit pas d’héroïsme dans tout cela. Il s’agit d’honnêteté.”

 

04/15

以往遛狗平均每次遇到0.5人,这两天平均每天遇到五六人。春光太过诱人,连植物也爬出墙头透气。樱花瓣在风中簌簌起舞。花落后是绒绒新绿。与陌生人远远点头示意,与邻居隔着两米距离聊天,像一家家蹬着大型透明塑料球散步的仓鼠。

在Whole Foods随手买了一束郁金香。紫红色花束从装满食物的纸袋中探出头来,叩响早晨的门。不是自己会选的颜色,却意外地与宝蓝色花瓶很搭,夕阳中两种色彩相互浸染。听闻花农损失惨重,不知Skagit Valley那大片无边无际的郁金香是何下落。Webcam里华大的樱树已经绿了,这是它们八十多年生命里最孤独的一个春天吧。

前天Andrea Bocelli为复活节献唱。他孤身一人站在米兰大教堂前的广场,Amazing Grace飘过空荡的塞纳河畔、特拉法加与时代广场。一种浩瀚的emptiness如海水淹没人类世界。异样的美,又心碎。我们对这颗星球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又想成为什么样的存在?

今天是Notre Dame火灾一周年,感觉上要久远得多。以为匆匆逝去的日子原来那么漫长… 古老的钟声在孤岛敲响。Macron感谢了参与挽救、重建与捐助的人。前两天关于疫情的讲话中,他也花了很长时间向前线工作人员致谢,十几个职业一个一个念出来,从一线医护人员与消防员到二线的农民、司机、快递员、收营员、收垃圾工等——在美国是Google在做这件事。他说这个时刻提醒我们”nous sommes vulnérables, nous l’avions sans doute oublié.” 人类世界如今正像圣母院,脚下处处焦痕,头顶失去庇护。但脆弱正是因为我们有生命。作为生者,我们要背负时间与石头的重负,重建,重生。

 

04/18

One World演唱会是周六的配乐,只有听到Yellow和Rolling Stones时抬起了头。Global citizen的理念倒让人感触很多:一是不分国界与种族,所有人需要付出同样的努力;二是要向各自的政府问责与施压。一场瘟疫证明了“地球村”这个概念,讽刺的是与此同时国际主义正在民族主义面前节节败退。地球村试图复制各个社会的结构,当然也拷贝了结构性问题,比如不公、歧视、傲慢。但根源不在外部,而在自身所处的社会中。

心烦意乱难读书,捡起侦探小说。读了几部当代作品感觉平平,翻开松本清张倒一下沉了进去。那种朴素而厚重的感情,像他笔下田间小道上的灯笼,照亮黑夜中的路。刚读完的一本舞台在箱根,唤醒去年深秋的回忆。山中霜叶浓雾萦绕,青苔落上枯枝。现在最喜爱的两只碗——一枚白底勾着彩色葫芦,一枚深绿缀着金色稻穗——来自强罗的旅馆。想去日本而不得,当值大厨做了鲷鱼煮物和味噌黄瓜,配上源吉兆庵当季的莓冻与青桃餅,体会春的馈赠。

厨房里herbs茁壮成长。院子里樱花几乎落尽了,早晨棉尾兔在草地上吃樱花花瓣。跟着小狗出门在巨大的花园散步,杜鹃像刚涂上油彩,李树如龙宫的珊瑚枝。大朵的山茶花两两相对,说悄悄话。很多人家在修整院子,拿着扫帚或剪子与我们挥手。小狗在花丛中打滚沾一身花粉,惹得某人喷嚏连连,却还是抱着不愿松手~

无法去电影院的日子,在沙发上看老片。看了<一首小夜曲>后,重温了几部伊坂幸太郎小说的改编。看<洋芋片>又流了一次泪。谁不曾怀疑自己是拿错口味的那袋洋芋片?但有人忽然说:以前不知道,原来盐味这么好吃啊~ 自身的存在——连自己都否定过无数次的——无意中得到了肯定,像在沙漠中挖出一口井,汩汩流淌,不害怕枯竭。

 

​​​​04/24

残樱在雨中垂着头。丁香、紫藤与小狗木冒出玲珑的花苞,还盛不住大颗的雨滴。枫树探出红色嫩芽。红肚子的知更鸟在哗哗大雨中唱着清脆的歌。

读到John Cho在LA Times的访谈,说得真好,亚裔不应被美国白人定义,而应该参与定义美国人。这种精神就很American,集体主义文化中成长的我们是说不出这些话的。第一代移民是<河湾>里的水葫芦。他呼吁所有族裔“You can’t stand up for some and not for others. ” 这需要持之以恒的原则与信念,在人类身上是稀有品。很多人并没有独立于自身境遇的价值体系,原先高举火炬,但被一颗火星烫到便转头诅咒火——一切从个人利益与感受出发,从未将他人纳入考量,只是本能的自私而已。文明几乎总是需要超越本能的。

晚上看了贝尼尼演的Pinnochio。一卷古典的意大利童话。童话是人类未经打磨的想象,长大后看,发现其中刻画的恶往往比美更真实和深刻——给成年人的作品难免遮遮掩掩,给孩子的反倒勇敢坦诚。风铺过石头房子点缀的原野。欧洲独有一种悲伤又宁静的美,这是只有在时间中能获得的,是人类与永恒交错的一瞬留下的墓碑。屏幕上贝尼尼老了许多许多。大学时在礼堂看《美丽人生》, 那卷长长的红地毯是那时我心中关于”浪漫”的定义之一(另一个是Le Grand Bleu里长长的心跳)。很久才等到他的下一部作品The Tiger and the snow,Tom Waits在教堂残垣下弹着钢琴唱You can never hold back Spring,一轮圆月挂在石墙上的空窗。贝尼尼真是诗人啊,像蜜蜂一样的,酿着蜜,又刺人痛。可是后来他就没再拍电影。就非常想念他,想念电影院,也想念年轻时候。

 

04/26

居家的第八个周末,对着日历数出来的数字。一日一日毫无分别,早已失去时间概念。新闻中的数字也变得模糊,华州疫情持续好转,但不少州仍情势严重。

雨天令人困顿,但春雨从来下不了一整天。总是忽然之间,金色光芒一寸寸点亮山峰与湖面,玻璃窗变得刺眼。大风吹过大树,新绿的波浪摇荡,光在绿波上流淌。过不久太阳悄然谢幕,下一场雨却是明亮的,雨丝通明剔透。

小狗总是瞅准雨的间奏去院子,进屋时软卷毛上挂着沁凉的雨滴。它的毛越来越长,常去的grooming salon关了门,夏同学只好亲自动手剪。用小鱼干把它哄到洗衣间的台子上,它发现上当为时已晚,只好屈服于不熟练的剪刀,结果出人意料的好——还是那只闪亮的小poodle。

在抽屉里翻出几颗糖,想起是来自群马县一所只收现金的迷你加油站。开过榛名山连串急弯的山道,到达山脚一座小镇,为东京的回程加油。加油站的老爷爷给夏同学递过来一把糖,他拿了一颗,老爷爷又往他手上塞了好几颗,示意一旁的我说也要分给她吃呀。我含着橘子糖,这份温柔铺开在舌头。

躺在床上,远远传来呜呜的汽笛声,听着像大型船,这个小小的湖装不下的那种。是去往银河的船吗?载着那些失去的人。待这个春天过去,天上会不会出现很多颗星呢?两人就这样聊到深夜,在这样的日子里,格外庆幸拥有自己的岛屿,与喜欢的动物一起,就像生活在动森里。只不过游戏里有令人向往的未来。

 

04/29

采购日。Uwajimaya一周比一周防护周全。每辆购物车都有人擦拭消毒,收银台也安装了透明隔板。每个人都戴着口罩。路过Home Depot时看到几个墨西哥搬运工稀稀疏疏围成一圈,没有口罩,不知是不想戴还是买不到,抑或怕戴了更难找到活儿?前些天听到一条报道,多名纽约公共交通工作人员去世或染病,莫名亲切的声音在抽泣”we love our jobs, but we didn’t sign up to be heros”。总有人不得不冒着健康风险谋生,想到心里便不是滋味。

生命建立在对其他生命的依赖之上,这是好听的说法。换句话说,生命是靠消耗与剥削其他生命来维持的。每到春天,湖边一带便会升起若隐若现的乌云,细看是无数只半透明的蚊虫。这种lake midge不叮人,但看着总不讨人喜欢。有天查资料无意中得知,它们是上百种鱼、虫、蛙、鸟等水畔居民的食物,可以说不起眼的它们撑起了整座湖泊生态系统。人类根本没有资格嫌弃它们…

在纽约时报读到帕穆克一篇opinion谈瘟疫的历史,从中世纪至今,人类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否认、仇外、谣言启蒙是不是一个迷思,集体的启蒙真的可能吗?但我们也有不那么气势汹汹的一面——恐惧、孤独、脆弱,像一座支离破碎的雕塑立在野蛮的荒原。如果我们能正视这个形象,学会谦卑,寻求团结,或许暗示着希望。

街角公园滑梯与秋千都围着一圈胶带,像是病毒犯罪现场。山坡上的小径有水草似的人影牵着蝌蚪般的狗走过。灰褐色的云雀在空荡的山林唱着婉转的歌。绿油油的树廊铺成风的通道。大风铺过,空气波涛滚滚,一枝一叶微微颤抖,我沉溺其中,像躺在大海的怀抱。

 

5/4

终于,用颤抖的手和小狗的剪刀,给夏同学理了发。十分钟过去,好像还能见人,没预想的那么糟。我的刘海也几乎遮住眼睛,但这已变得无关紧要。初步解禁后的to do list上只有洗牙一项。只是时常会想起给我们理发的韩国大叔,不知他日子还过得去么…

不知不觉已适应新的日常。连小狗都对夏同学放了心,不再寸步不离地盯着。不少企业宣布让员工在家工作到年底。两人曾经发梦如果能远程上班就去日本住几个月、欧洲住几个月,谁知如今梦想成真,却寸步难行。不过两人一狗朝夕相处,也弥足珍贵,一片林子的根更深地交织在一起。一刻一刻的时间就是生命呀,而爱正是想把生命分给你一些。

爱又能长成参天大树。因为对小狗的了解,更喜爱所有动物。每天在窗前看来访的棉尾兔:黑曜石眼珠镶在圆嘟嘟的脸上,一对长耳朵机敏地立着,捕捉到动静便一跃钻入树丛,只露一团棉球尾巴,再一眨眼也消失了。一场暴雨后,前院草坪上冒出三只棕色身影:一只埋头啃草,鼓着腮帮细嚼慢咽,两只相互追逐你跑我跳,春风吹动一页童书。我借用Richard Adams的书名,给院子命名为Watership Lawn.

另一个日常乐趣是一块做各种异想天开的菜,混杂得难以分辨是何方菜式,就像我们的identity。看新版《东京爱情故事》,红色铁塔犹如夜晚的太阳,照耀三十年后的恋人。城市依然是夜的森林,令人向往,又令人迷惘。万千灯火中有东京站酒店的那扇窗,我们曾几次倚在那儿看灯火与晨光。在异国的画面里,涌起近似乡愁的情绪。我的家乡已经与我互难相认,这扇窗会一直在那儿等着我吗?

 

5/9

街头郁郁葱葱换了模样,以至于去中国超市的路上困惑地问,这是一条新路吗?货架上堆满红通通的樱桃,这是我等待已久的夏日宣言。还有蜜桃、杏与西瓜,我们像两只贪婪的熊。

此时两只熊本应在濑户内海。像去年春天一样,吹着柠檬味的风,喝着牡蛎味的酒。虽然早已消化了失望,但想到错过的美术馆、船与猫,仍不免伤心。二月时鲁莽地飞去南方看了海与鲸,会是今年唯一的远行吗?闭上眼仍能听到浪的翻涌、鲸的呼吸;夏同学穿着南极的鲸鱼衫,替两群见不到面的海洋漫游者打照面:北半球的伙伴们,我们也在地球的另一面奋力生活着呀~

三个月来第一次见朋友。早在年前便约好,谁知一拖再拖,她可能夏天就要离开,决心无论如何要见一面。于是开车去西雅图把她接到我们家。大厨忙着做红烧鱼、酸辣虾、葱油蚕豆和泡菜炒饭,我俩在一旁聊天。我们相识已经七年,那时我还在华大上学。那一年认识的朋友陆陆续续离开了这座城市,她的离开仿佛一个时代的句点。我短暂的求学时光好像永远被埋葬了。但又为她感到开心,我是那么喜欢她,希望她拥有广阔的世界。我在她这个年纪时总是离开的那一个,不曾为谁停留,现在轮到我目送离去的背影。她送来我俩一块拼的睡莲拼图,还有两本书:一本Educated,一本观树指南。辨识一棵云杉时我便会想起她。

音箱随机飘出One more time, One more chance,いつでも探しているよ~ 这么多年我终于能听懂这句歌词。可惜还说不出几个漂亮句子。就像翻译,从理解到表达尚有遥远的距离。日益体会到日语之难,许多用法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表达某种微妙的感情——其他语言大笔描出色彩,而日语想要绘出每种色相。语言到底是文化的结晶。我喜欢那些精妙的情感,却厌烦天然的等级。程式化的敬意反而失去了真诚,语言必须是自然的、自由的。

近来觉得,外语不止是通往另一种文化的门,亦是多一条通往内心的路。说英语的我、说法语的我、将来说日语的我,是花园分叉的小径。然而使用母语时始终是最具创造力的,只有此时我不怕犯错,因为我是她的孩子。如今她在荆棘丛中,我屡屡发不出声,沉入海底。只有握着笔游去别处,中文是我永恒的故乡。

 

5/25

伏案赶稿两周,抬眼已是Memorial Day。美国夏天的起点。山上邻居家中飘起烧烤的烟。想象公园与海边已然人头涌动。居家令到月底才截止,美国病例数仍高居不下,然而疲惫已经取代了恐惧,抗议声日渐高涨。我们进入了漫长的”period of confusion”。混沌的河水切割着美国,裂谷愈难弥合。曾以为夏天到来一切便会结束,谁知仍望不见尽头,也不知尽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忧伤的春天的终点,读到一则新闻:为纪念布罗茨基诞辰八十周年,圣彼得堡艺术家在诗人故居——那一个半房间——对面的墙画上他的肖像,不到一天被有关部门的白漆覆盖。人们纷纷在白墙上写下他的诗行。最终墙被涂回原来的颜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墙角多了一支玫瑰。小时候读普希金,世上最想去的地方便是皇村,长大后去了世界各地,对如今的俄罗斯却不再向往。直到这一刻,早已埋葬的萌芽复苏,因为彼得堡由诗与散文构筑,它的学童不知遗忘。 

I don’t want to choose
Neither country nor graveyard
It’s Vasilievsky Island
Where I’ll come back to die.

写下这样诗句的人,始终没能回去故土。那么我们一次次替他回去。春天没有国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