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大海

1

一下飞机就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海。半露天机场外,打车的队伍排到几米长,在潮湿的热带空气中蜿蜒。酒店的车艰难又娴熟地挤出一条缝,沿一弯深蓝的水前行。司机问是第一次来吗,我说十几年前来过,他说啊那完全不一样了吧。我看着窗外点点头。我脑海中马累的画面残存无几,唯一清晰的是乘水上飞机的码头——不能说简陋,但断然不是眼前这栋宽敞明亮的四层大楼。原来这是前几个月刚开放的水上飞机码头,为了迎接每年超过一百万的游客,机场大楼也在扩建中。以旅游业为生的地方,经历两三年停滞后,仿佛憋足一口气,要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谁又不想呢?

坐在轰隆隆的水上飞机里,透过圆窗往下看,蔚蓝的海上漂过一朵一朵浅绿的泻湖,那么清透耀眼,仿佛天上掉下的玉融化在阳光里。十几年前我在博客里激动地写,我找到了世上最美的蓝色与绿色。如今我好像失去了那种悸动,说不清是因为十几载的积尘还是这几年的种种——很多颗心破碎;很多心织起茧,缠绕情绪,锁住语言。我一度庆幸获得的平静,或许是一种麻木,是精疲力竭时的自我保护。但眼下这清澈明亮的光彩,终究融化了些许尘埃。

水上飞机如银河铁道列车,在茫茫天海间找到站点。我们抵达的车站真有钻石、露水与世上一切美丽事物铺成的沙滩。碧透的海水摩挲着细到无法分辨颗粒的白沙,近乎无声地吟唱。水与沙都没有尽头,阳光也无边无际,天地缩成一个剔透的水晶球。一只灰羽黑眉的长腿苍鹭落在中间,伸着颀长的白色脖颈,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沙滩一端变得细长,铺入海中,渐渐隐入层层碧波,但在海中间又化作沙洲冒出来,向远方延绵。我们跳上一艘黄色皮划艇,浆推开如玉的海水与水银般流泻的沙丁鱼群,路过三两只黑鳍的礁鲨,十几分钟后划到沙洲近端。踏着浅浪上岸,银白色丝带在脚下伸展,在无垠的海中央铺出一条路。细沙浸透了海水,湿润又柔软,脚掌仿佛踩在云朵上。一重又一重白浪拍打着脚背,冲刷掉脚印,抚平两秒前的痕迹。寄居蟹被脚步惊扰,纷纷从红色海螺或浅紫色贝壳中钻出来,如幻影般匆匆逃散,沙面上卷起一阵白色的风。远方红嘴黑翼的海鸟从浅绿色水面飞上淡蓝色天空,将云朵染得更深。大朵薄云翻涌,回应海浪的节拍。我们站在这幅画面中央,身后已没有来时的路,前方也没有目的地,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让大海为我们分开。

回到岛屿才有脚踏实地之感。虽然只是浩瀚大洋中巴掌大的小岛,但毕竟是能够长出繁茂大树,种出兰花、木瓜与各种香草的土地。我们住的第一座岛像一座整齐优美的花园,第二座岛则是自然生长的丛林,十来米高、数米宽的粗壮大树拦在路中央,常有黑色大鸟怪叫着从浓密的树冠飞出来,后来才发现是蝙蝠。每座岛屿都镶着一整圈银白的边,游到海中回望时,就像一艘银白的小船飘在海上,大树拉起墨绿的帆。飞翔的鹰鳐与跳跃的海豚无拘无束地驶向它。

船下是更深邃广袤的世界。千姿百态的珊瑚组成缤纷的水下森林,橙色的柔枝随波摇曳,鹅黄的阔叶层层叠叠,紫色的芽星星点点,丛丛红色如牡丹绽放:十几年前马尔代夫为我开启过这扇美妙的门。后来在去过的每一片海域浮潜,在加拉帕戈斯见到最丰富活泼的海洋生物,在Bora Bora游过最清澈多彩的泻湖,但再没见过那么美的珊瑚林。如今我回到地理上的这片海,却回不到时间上的同一个点。这些年全球气候变化,水下世界慢慢凋零。2016年厄尔尼诺现象导致马尔代夫水温升高四度,大量珊瑚白化甚至死亡。下水前没抱太高期望,可能正因如此,又一次被这个世界打动。色彩黯淡的珊瑚依然姿态万千,延绵数十米,连成一堵深不见底的墙。大大小小的鱼仿佛汲取了珊瑚失去的明艳,披着各种超越想象的彩色衣裳,鹅黄、翠绿、橙红、黑纹、蓝斑,在珊瑚森林间悠然游荡,熠熠闪亮。阳光与海水注入细胞,笨拙的身体失去重量,被鱼群与水草轻轻托起,仿佛在见证大海的自我修复:就像森林欲火重生,已经飞来青鸟与凤凰。

某个午后去做spa,六间木屋落在一片浅海上。正是退潮时分,蓝色海水如绸缎般抽去,露出赤裸的白沙。我躺在按摩床上,脸朝下趴着,地板上的透明玻璃正对着一大丛珊瑚礁,蓝色小鱼游过,黑鳍礁鲨到访。忽然,一只大章鱼从水中悠悠飘过,从浑圆的脑袋到弯曲的触角,通体洁白无暇。我几乎惊叫出声,世上竟存在这样纯白的章鱼。它轻盈地落在一块红白相间的岩石(或是珊瑚)上,乳白色身体上缓缓开出一朵红色的曼珠沙华:像牛奶中滴入一滴红墨,缓慢而优美地舒展成花瓣与蕊丝。最终柔软的身体变成红白相间的花色,与珊瑚礁融为一体。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即便只是梦境也如奇迹,直到它几次游开又落下,白色身体上反复绽放深红的花。它如此大胆娴熟地表演它的戏法,如果知道上方有双眼睛会害怕吗?不过它并未揭晓全部秘密,白色亦是模拟白沙的伪装,它真正的模样我永远不知道。

烟霞燃尽的傍晚,海浪哗~哗~地冲刷夜的静谧,人影融入没有灯火的暮霭。走过海边栈桥时低头一看,波浪竟闪烁着幽蓝的光。幽微又明亮,一点点连成一片片,绘出海浪的曲线。走到水边,蓝光忽明忽暗,仿佛星星掉落大海:不是近地行星,而是穿越亿万年时空的恒星,一眨一眨,一明一灭,把海岸线变成宇宙。原来这是生活在海中的浮游生物,一生随波逐流,起风的夜里偶然被潮水带到岸上。想象微小的它们一齐在水中森林间、在鲸鱼肚子里、在黑暗的大海中央闪闪发光,与回到天上的星星一道,照亮巨大星球上的一个个夜晚。

2

夜幕中乘上飞机,从印度洋飞向波斯湾,来到阿拉伯半岛。擅长在夹缝中求生的人类,在沙漠与海洋的间隙建起钢筋水泥的城市,甚至延伸至海中。阿布扎比卢浮宫浮在海湾,巨大的镂空穹顶落下盛大的光之雨,洒在白色方块建筑与蓝绿色水波之上。迪拜则填海造起棕榈形人工岛,托起一座接一座的豪华酒店奢华商场。每个招牌都是国际大都市常见的那些,每个人都说一口流利英语,有时会恍惚这是在纽约或香港。早晨在清水混凝土与玻璃构筑的Arabica咖啡店,身穿白色长袍的阿拉伯男子、包裹黑色头巾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和穿T恤短裤的金发女人先后出入,与柜台后头戴贝雷帽的深肤色小伙用阿拉伯语打招呼,用英语点咖啡或抹茶拿铁。好奇查了一下阿联酋的人口组成,本地公民竟只占11%,近九成为外来劳工,过半来自南亚,其余大多来自各个中东、亚洲、非洲国家。是背井离乡的打工者——有些从农村到城市,有些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建起了世上所有高楼大厦。海之所以成为海,是因为河流汇入。

从城市开出来半小时便见到这片土地原本的面貌。车窗外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唯一的道路从黄沙中笔直地切过,上百公里没有变化,偶然出现一处小城(驶近看到路牌上写着工人集居点),仿佛海市蜃楼。我们住的酒店亦如幻影——棕榈树围绕着一座沙筑的城堡,伫立在茫茫沙漠中央。从任何一扇窗望出去都只见沙浪起伏,推开任何一扇门便置身沙丘脚下。巨大的沙丘向天空画出优美的曲线,高达数米的浪峰绵亘翻涌,连成浩瀚的沙海,宛如海洋在陆地上的镜像。我们来到了阿拉伯沙漠腹地的Empty Quarter,这是地球上面积最大的沙质荒漠——撒哈拉是最大的hot desert,即炎热的荒漠(南极是最大的desert);而这种延续不断细沙覆盖的荒漠在英语中被称为erg,或者sand sea.

沙海由信风与时间雕塑。亿万颗沙粒百万年来流动、沉积,形成此刻近乎凝固的线条。沙面远看光滑如缎,近看却布满纹理——从印象派的波纹到野兽派的曲线,细密地印在富有光泽的金红色绸布上。由于富含矿物长石,沙粒呈红色。这些红沙比马代的白沙更松软,轻轻一踩便陷下去几厘米,于是人如沙粒一般,被驱赶着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日落时分,风扬起一层金雾,包裹天、地与化作一个个小黑点的人。沙丘波涛汹涌。我们艰难地迎着风沙,乘上通天的海浪,游到落日漫溢的光中,直到与金色天空一同沉没。回头俯瞰酒店的土砖建筑,如一头白鲸浮在海涛间,在渐渐亮起的灯火里成为具象。夜晚篝火摇曳,迸出的火花奔向流云与月牙,在抵达之前,消失在无垠的、寂静的沙海。

两天之后前往北部一片羚羊保护区。酒店建筑从沙色城堡到变成一顶顶贝都因人的帐篷,景致也大相径庭,尽管这是同一片沙漠。这儿没有巨大的沙丘,只有缓和的沙坡延绵,就像风平浪静的深海。沙质细密,踩上去柔软而踏实,仿佛深秋的苔原。一望无际的红沙上稀疏地点缀着灌木与矮树。几条荆枝间,一只橘红与鹅黄色脑袋的小鸟在歌唱,尽兴了咻地飞起,翠蓝的细长尾羽拉出一抹彩霞(后来从向导那儿打听到鸟的名字叫bee-eater)。一棵金合欢树下,两只红色瞪羚正用后腿站立,伸长脖子够高处的叶子。听到脚步声它们放下前蹄,好奇地与我们互相打量。小鹿般的身形,红白相间的绒脸,一对黑色螺纹长角,浓黑的长睫毛下大大的黑眼睛,长长的白色尖耳朵里纹着黑色树枝,像从童话中走出来的精灵。远处沙坡上出现两只壮如牦牛的高大身影,浑身洁白,只有腿部为深褐色,面部少许黑纹,头顶两只近一米长的黑色尖角,庄严又优美,像神话中的野兽——这是一度濒危的阿拉伯大羚羊。落日西沉,一刻比一刻浑圆、巨大、耀眼,沙粒与荆棘都在它投下的光中燃烧。红色精灵与白色神兽跑过,拖下长长的影子。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宽,渐渐淹没了整片沙漠。之后月升月落,繁星闪烁。

在风沙星辰的夜里,我穿着一条绘着小羊与玫瑰的裙子,帽子变成一条吞下大象的蛇。沁凉的夜色中传来羚羊温暖轻柔的呼吸声。枯柳似的灌木分泌着盐分,荆棘般的树枝结出豆荚,不起眼的花酝酿着花蜜与果实。大人们认为沙漠荒芜,是因为盲目。真正重要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可我是不是也成了大人。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小王子。这是一个用童真与想象力才能读懂的故事,然而在失去童心后才会流下眼泪。因为眼泪——诚如布罗茨基所言——是一种对过去的滞后反应,是渺小对伟大、人类对美无谓的挽留。

日出时分,群鸟披着粉雾飞过枝头,唤醒天空与大地。金色的光如蜂蜜流过沙漠,将冰凉的沙子变成滚烫的黄金,泄露出风与动物的痕迹。一个细小的洞口属于狐狸。一列对称的半圆形蹄印属于大羚羊。一串心形属于瞪羚。向导说你们盯着沙坡,有时会看到一种小蜥蜴嗖地钻来钻去,像小鱼纵浪大海,当地人称为desert fish。我站在一座沙丘的脊背,在波澜壮阔的沙漠中央,仿佛看到一只白色章鱼缓缓飞过,身体逐渐变成沙色,朝远方游啊游,一直游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