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on Mars

“好奇号”火星车上周在Twitter上庆祝了登陆火星九周年纪念日。还记得八年前的这天,它用自带的土壤分析器为自己演奏了一首生日快乐,细小的曲调飘荡在空荡、贫瘠的星球,家是空中一颗遥远的星星。如今它习惯了脚下的土地吗?它把哪儿当成家呢?有人问它:Are you still curious? 小火星车说:Always. 或许这才是重要的问题。

我们飞抵美国也是在九年前的八月。两口箱子装着北京的家当,还有一口集装箱航行在海上。新大陆,新学业,新的一切哗啦啦开启,只牵着一双熟悉的手。时间打开又关上一些门,我从一个城市青年变成郊区中年,从习惯楼下就有美食与热闹到习惯窗外是随四季更迭色彩的树。我忘了地铁、人群与夜生活,认识了植物、动物与云。急匆匆的步伐变得慢悠悠,心朝四面八方舒展,噪音消逝了,涌进来鸟鸣与风声。棉尾兔在我面前吃草、梳毛、横躺在树荫下休憩,在它们的黑眼珠与长耳朵里,我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我莫名感到回归了本初的自己,虽然以前我从未这样生活过:从小被很多双手推向某个方向,要更快、更远、得到更多;如今全凭自己的双脚游走,不再有预设的车站与目的地。我日渐平静满足,也日渐失去梦想;我好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又好像失去了很多——有时分不清这是因地理还是时间发生的变化。在与比我小十岁的朋友酣畅地聊天 (吐槽与大笑) 时我怀疑是后者。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希望与迷惘,此时此地的她与曾经北京的我似乎没什么不同,全世界都属于我们。哪怕是在这样的一年。

而这一年于我是孤独。国境变得锋利,陆地被切断联系,海洋成为无法呼吸的大气。我们困在太空舱中,每天坐在同一扇窗前等日落。在国际空间站里吹响萨克斯风的法国宇航员,曾将Saint-Exupéry的书与小王子带上太空,漂浮在舷窗前看日出日落,每天16次 (纪录片就叫16 levers de soleil)。小王子会满足吗?有些日子我也想把椅子不断往后挪;更多日子我想摆脱重力,飞去其他星球。跟很久没联系的好友倾诉,她说你主要是太闲了 (她说她也是)。我觉得她说得对,也觉得特别想念她。我们各自在地壳上走了那么远,依然穿过地核相联。直线距离最短。然而仍然无法跨越。这片土壤上三个月能种出高我一头的向日葵,但假以时日也种不出能穿透地核的友人。或许那是年轻时才能获得的超能力。一同走过年轻时光的人之间,总有什么是切不断的。尽管我们与当年的时光之间,总有什么无法复原。

在夏威夷回到九年前——故地重游是时间旅行的一种。在我们曾经年轻的海边,一时兴起学着唱<棒球英豪>中那首名为<青春>的歌。那是我俩小时候着迷的动画片——某个地方电视台每年暑假播一遍我们就每天守在电视前看一遍。坐在Waikiki海滩的露台上, 我们喝着啤酒吃着poke放着Youtube放声歌唱,ねえ音もたてず過ぎてゆく青春には/さよならがいっぱい~ 走调的歌声淹没在哗哗的海浪与嗡嗡的人声中,溜出沿悬崖蜿蜒的车窗外,飘过火山口下寻觅灯塔的草坡… 后来找到一张完整的タッチ歌单,五音不全的我对着歌词竟然每一首都能跟着唱出来 (只是经常唱不上去):君がいなければ、 情熱物語(家属最喜欢的一首)、愛がひとりぼっち (才发现前两句的旋律几乎与童年金曲<潇洒走一回>一模一样)… 视频下最新一条日语评论说,小学音乐老师用手抄歌词教他们唱的这些歌,他至今全部记得,他现在43岁;另一条去年的评论说,自肃时期看到,大叔老泪纵横。我也鼻子一酸,从何时开始,我成了中年人的一员呢?如今终于能够唱出的歌,抵达不了过去。

少年时代早已远去,中年人生根脚下的土壤。无论这片土壤酸碱如何。我属于这里吗?似乎仍会水土不服——借用Odd Taxi中的比喻大概是美国保健品药片的大小,却又比在故土更受滋养,更觉开阔。在全然的自由与孤独中,我长成歪歪扭扭自在奔放的模样。且还未打算停止。就像我们八年前在院子里种下的樱树。就像注定要从一颗星球前往另一颗星球的漫游者,穿越时间与星系,怀揣毛巾与好奇心。或许这才是重要的答案。这两天学会一首新的老歌:夏が過ぎ風あざみ/誰のあこがれにさまよう/青空に残された/私の心は夏模様。